那一刻,云初袖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欣慰于弟弟的懂事和亲近,又为他这份天真感到一丝隐忧。家族的危机,远非一个十四岁少年想象中那般简单。她接过糖饼,摸了摸他的头,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姐姐不担心,有心哥儿这么能干,姐姐以后就指望你啦。”
将担忧深藏,展现无忧的一面,这是她保护弟弟,也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可是,她真的能永远这样“指望”下去吗?当坚冰真的来临,这看似坚固的家族大厦,又能为弟弟,为她,提供多少庇护?
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心底蠢蠢欲动。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真心依赖她的弟弟。
第二天清晨,云初袖依旧准时去给母亲周氏请安。周氏神色倦怠,眼下的乌青脂粉都有些遮掩不住,显然昨夜也未安眠。她简单询问了云初袖几句起居,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并无多谈的兴致。
从正院出来,云初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借口想去花园采些新鲜茉莉熏香,带着染秋绕到了前院通往账房和外书房必经的回廊附近。
她看似悠闲地赏玩着廊下新开的蔷薇,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账房方向传来压抑的争吵声。是云府的大管家福伯和负责城西铺子的二掌柜。
“……福伯,不是我不尽力!赵家那边咬死了这个价,一文不加!还说我们要是再不答应,他们就去跟李家谈了!库房里那些绸缎再压下去,都要生虫了!”二掌柜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慌什么!老爷自有主张!”福伯的声音严厉,但透着一丝底气不足,“漕运那边还没消息,货出不去,降价也是亏!”
“可……可是……”
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福伯将二掌柜拉到了更僻静处。
云初袖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赵家不仅压价,还拿出了李家作为威胁,这分明是要把云家往死里逼。而漕运的问题,显然没有丝毫进展。
她掐了一朵半开的蔷薇,指尖被花刺扎了一下,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将花凑近鼻尖,嗅着那馥郁的香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信息虽然令人沮丧,但并非无用。至少,她确认了危机的紧迫性,也知道了赵家的底牌和李家可能的介入。这些都是她推演计划的重要参数。
下午,她以给弟弟绣剑穗需要挑选丝线为由,征得周氏同意,准备出府去自家开的“云锦阁”一趟。这符合她一贯“痴迷女红”的人设,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云初袖透过纱帘,第一次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池。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景象。但在这繁华之下,她仿佛能看到无数条无形的线,连接着各个家族、商铺、势力,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而云家,此刻正在这张网的某个节点上,挣扎求存。
到了云锦阁,掌柜见是五小姐亲至,虽有些意外,还是恭敬地迎了出来。云初袖维持着天真烂漫的模样,叽叽喳喳地询问着各种丝线的颜色、质地,又对几匹新到的杭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缠着掌柜问东问西。
掌柜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这位五小姐问的都是些女儿家的问题,便也放松下来,一一解答。云初袖看似随意地听着,目光却不时扫过店铺的账台、货架,以及进出店铺的客人。她注意到,店铺的客流似乎比记忆中冷清了些,伙计们的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在挑选丝线的间隙,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掌柜的,我前儿听丫鬟们说,现在城里的绸缎好像不如往年好卖了?是不是大家都去买舶来品了呀?”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五小姐有所不知,不是货不好,是……唉,是生意难做啊。有些人家,压价压得太狠,我们本钱都收不回来。”他显然不敢多说,含糊了一句便岔开了话题。
云初袖心中了然,没有再问。她买好了丝线,又挑了两样小巧精致的绣样,便乖巧地告辞了。
回府的马车上,她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将今日所见所闻与之前的信息整合。云锦阁的冷清,印证了铺子生意的艰难。而从掌柜欲言又止的态度看,底层管事和伙计们对家族的困境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人微言轻,无力改变。
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云家需要的,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解决方案,而是一剂猛药。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初袖坐在窗边,看着雨丝敲打在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弟弟云初心下学回来,兴冲冲地跑来给她看先生新夸奖的文章。
云初袖认真地听着,适时露出崇拜的表情,夸赞弟弟聪明。雨水带来的湿气弥漫在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这熟悉的气息,莫名地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许。
她想起生母曾说过,下雨天,是天地在做清算,洗去尘埃,也孕育新生。
或许,云家也需要这样一场“雨”。
夜里,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清辉。云初袖没有点灯,就着月光,再次摊开了那本《易》学杂论。她的手指,缓缓滑过“坤”卦的六二爻:“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爻辞释义:正直、端方、宏大,即使不熟悉(某些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利的。
生母的注解在一旁,字迹娟秀:“此爻言顺势之本。内怀直方大之德,则外境虽变,亦能从容应对。不习者,非指无知,乃不执着于特定手段,灵活应变也。”
内怀直方大之德……
云初袖反复品味着这句话。她所做的谋划,或许手段算不上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诡诈。但她的初衷,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守护她在意的人。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直”与“方”?至于“大”,她的眼光,不能只局限于一时一地的得失,要看到更远的未来,看到破局之后云家真正的生路。
“不习无不利”,不执着于特定手段……是啊,她不必拘泥于父亲那种正面对抗的思路,也不必完全照搬古书上的案例。她需要的是,结合云家现状,找到那条最适合的、最能出奇制胜的“小道”。
一个计划的轮廓,在月光下,在她心中,渐渐清晰起来。这个计划风险极高,一旦失败,她可能万劫不复。但若成功……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月亮。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温顺无辜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然和智慧的光芒。
履霜之警已闻,坚冰将至未至。这其间短暂的间隙,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如同叹息,又如同宣誓。
这盘棋,她决定,要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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