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涟很想追问:真的没有吗?在你的安全屋里,有战士的尸体。
不过她没有问出口。叶梨卿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她的指骨相互挤压,那是一种愉悦的压力,是会让人上瘾的轻微疼痛。很久之后,楚涟才逐渐理解这种疼痛。
“我对你很好奇,”叶梨卿换了一个话题,说道,“我好奇你的经历,也好奇你的一切。但是你的成长经历很普通,不愉快,但普通。所以,我对你更好奇了。”
“那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到好奇呢?”楚涟问。
她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不然她应该已经考上了清华北大;她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毋宁说,绝色美人在叶梨卿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楚涟认为自己很普通,普通得连命运都会放弃捉弄她。
“你不害怕我吗?”叶梨卿问。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你知道,和什么魔法、死人,说直白点就是鬼啊怪啊……和那些解释不清的事情有关。”叶梨卿用愉快轻松的语气问。
虽然,楚涟觉得叶梨卿的问题是一个“诱导性询问”,这糟老太婆坏得很。如果叶梨卿的年龄真的是“糟老太婆”的话。
“这只会让我觉得你更有魅力。”楚涟诚恳地眨巴着大眼睛,眨了半天,叶梨卿只是走在她前方半步远的地方,并没有回头去欣赏她的卡姿兰大眼睛。
叶梨卿短促地笑了一声,就像听到顾澄讲的无聊笑话。
“你的手帕我一直都留着,”楚涟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赶紧说道,“上面有三个字母,小叶姐姐,那是你的俄语名字吗?”
“对。”叶梨卿回答。
楚涟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叶梨卿回答了。叶梨卿的俄语名字叫叶列娜,不是伊丽莎白或者叶卡捷莲娜,是叶列娜,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中的少妇叶列娜,左琴科《幸福之途》中的富婆叶列娜。困扰楚涟许多年的问题终于得以解答,就像回答“把大象装进冰箱分为几步”一般,期待已久的答案便是如此。
叶列娜这个名字在俄罗斯司空见惯;叶梨卿的父称是“伊万诺夫娜”,大概可以理解为“伊万的女儿”,也就是说,老叶的名字叫伊万,如果他真的是叶梨卿的父亲;叶梨卿的姓氏是叶若娃。
“俄语名字的姓氏结尾有阴性和阳性之分,如果我是个男性,我应该姓Ежов,也就是叶若夫。”叶梨卿轻轻地放开了楚涟的手,在积雪的河畔站定。周围很黑,只有积雪反射出一点点光,像河中泡浮肿的尸体。远处似乎有树林,因为楚涟能够听到偶尔几声凄冷的鸟叫。
“你听说过尼古拉·叶若夫吗?”叶梨卿问。
“你父亲吗?”楚涟突然想到叶梨卿的父亲是叫伊万,连忙又改口,“你爷爷?”
叶梨卿转头看了楚涟一眼。很奇怪,明明周遭昏暗,她却觉得叶梨卿的目光充满了鄙视。
“1936年时,叶若夫是臭名昭著的内务部领袖。斯大林的大清洗计划,他是主要的执行人。但是最后他和贝利亚政治斗争里失败了,被判了死刑。”
“这些我之前在课本上没有学过,我回头去查查。”楚涟很恳切地说。
谢谢叶梨卿的历史课。
她想要安慰叶梨卿几句,和一个臭名昭著的历史人物同姓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想举个例子,历史上也有姓楚的大坏蛋,不过想了半天,她只想到了楚怀王,但是楚怀王姓熊。
楚涟正试图活跃气氛,却听叶梨卿说:“你听。”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送来了手风琴的声音,就好像从很远的田野或者树林中飘出,琴声生涩而缥缈。然而那旋律是否还是和楚涟童年中一样,已经无法判断。
太多的回忆细节都已经湮没在时间之中,楚涟仍然记得叶梨卿握住自己手的感觉,却已经忘了河畔的琴声。
“满洲里的山岗,”叶梨卿轻松地说,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尼古拉·叶若夫而变坏,“是这个曲子。她最喜欢这个曲子,当这个曲子结束后,下一首她会拉三套车。实际上,这两首曲子都是沙俄时代创作的。有时候我希望她能拉一拉喀秋莎或者山楂树。”
“她是谁?”楚涟问。
叶梨卿沉默了一下。因为叶梨卿本身能够扭曲(或者说暂停)时间,所以她沉默的时间可能稍微有点长,如果她的沉默能够以形容词来形容,楚涟觉得或许更恰当的是“温柔的哀伤”。但她最后还是回答了楚涟。
“我的朋友。已经死去很久了。”
楚涟张开嘴,一个问题已经涌到了嘴边,但她又及时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许她应该说“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楚涟说:“有个问题,我——”
“你想问我,能不能把她从那个世界再带回来吗?”叶梨卿的声音突然变冷了。
“啊,你要是不想回答,就——”
“我尝试过,”叶梨卿说,“我宁愿我没有尝试。”
手风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是“她”对于叶梨卿的回应。
“走吧。”叶梨卿说。
她仍然走在楚涟前方,楚涟莫名地想,不知道叶梨卿此时会不会再度落下一滴泪,一滴美丽的、令她心中莫名难过的泪。
但是楚涟流泪了。
流泪的原因是光线突然变强,让楚涟的眼睛很不适应。她连忙揉揉眼睛,顺便擦去生理性的泪水。
她还站在山谷之中,天气晴朗,风轻云淡,溪水从脚下流过,叶梨卿的破普桑停在一旁的平地上。
“我想你更喜欢这里,”叶梨卿说,脸上浮现一点笑容,“有阳光什么的。察里津河边太黑、太冷了。”
“我都喜欢,”楚涟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和你有关,我都很喜欢。”
叶梨卿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她伸手,似乎是想要用食指敲楚涟的额头,旋即又改了主意,只是轻轻拍了拍楚涟的肩膀。
“小妹妹,有的话不能乱说。”
叶梨卿其实挺喜欢笑的。真奇怪,在楚涟的记忆中,叶梨卿一直是一个很神秘高冷的形象。但是这样的叶梨卿楚涟也喜欢。
因为这就是叶梨卿的那个单元素集。曾经,那个集合的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不过随着楚涟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那个单元素集的名称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我喜欢。
我喜欢叶梨卿。
喜欢是一个恶毒的字眼。楚涟喜欢校门口美食街上小摊贩卖的炸鸡,也喜欢大排档里厨子光膀子炒出来的小龙虾(当然,不是林雨菱和她吵架要吃的那个版本);楚涟喜欢林美丽,楚涟喜欢林雨菱,楚涟喜欢叶梨卿。
但唯独叶梨卿是与众不同的。
“我没有乱说。我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已经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楚涟笑嘻嘻地说。
叶梨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我不是好人。”
“坏人是不会说自己不是好人的。”
叶梨卿这回真的屈起食指,用关节敲了敲楚涟的头。她现在比楚涟稍微要矮一点,因此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需要抬起胳膊,倒像是试图敲开楚涟那固执的、厚厚的头盖骨。
“楚涟,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我也没搞清楚为什么你八年都好好的,但是也许有一天,你就遇到了……”叶梨卿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眼中闪动着担忧的光芒,楚涟的母亲在高考前小心翼翼询问楚涟模考成绩时也会有类似的神情。
不过楚涟知道叶梨卿想要说什么。
你八年都没有挂,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挂了呢?如果明天就挂了呢?
如果二十岁的楚涟再油腻一点,她会顺着这个话题跟叶梨卿撒娇,要求叶梨卿对她负责。可惜楚涟没有那么油腻,之后她也没有那么油腻,她讨厌这样。
她真的顺着叶梨卿的话担心了一会儿。如果她死了,她母亲肯定会非常伤心,就像珠宝鉴定结果出来那天一样伤心;不,会比那还伤心,毕竟她的金首饰鉴定都是真的。她父亲应该也会伤心,因为她父亲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放心女秘书一个人下班回家,会一路护送她到床上的程度。林雨菱可能也会伤心几分钟,然后满世界宣扬楚涟玩弄了她的感情。
再然后呢?
“如果我死了,小叶姐姐,你会伤心吗?”
叶梨卿已经转头走向了车子,准备拉开车门。她头也不回地甩给楚涟一句:“我尽量避免。”
尽量避免?
叶梨卿是想说她尽量避免楚涟的死,还是楚涟死了,她尽量避免伤心?
楚涟希望是前者。
通过楚涟精确的时间计算,她和叶梨卿在安全屋中漫步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事实上楚涟感觉自己可能和叶梨卿在察里津河畔走了一年。在回程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室,随着叶梨卿每一次换档而颠簸。叶梨卿换档的频率高得惊人,后来楚涟想,叶梨卿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驾驶的是过去那种旧的、需要踩两下离合的机动车。
就在普桑从山路上冲下来时,叶梨卿突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需要找到一个想要见到死人的人,”她说,“单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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