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涟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罗和叶梨卿有关的一切,她发现叶梨卿实际上和害怕、恐惧之类的词汇绝缘。所以叶梨卿在仰望小区中的高楼时所显露出一瞬间害怕的神情,应当是她的幻觉,和说话的红衣跳楼人或者听力怪声一样,都是幻觉。
顾澄在前方带路,差点把大家带进迷子地。在给委托人打了n个电话,询问物业n次之后,终于找对了地方。
楚涟也总算来到了前几天顾澄和叶梨卿所讨论的林真惠府邸。
林真惠的丈夫是她父亲手下的员工,结婚之后,林真惠的父亲赞助了一笔钱,加上贷款,小两口在这座小区买了一套大平层,简单装修之后就搬了进来。他们结婚才一年左右,房子里仍然各处摆着婚纱照,墙上贴着尚未褪色的双喜字。装潢看起来很简洁,楚涟相信这座房子有过一段时间的温馨模样,不过现在显得很凌乱。
林真惠的丈夫乍看起来是个挺踏实的小伙子,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滴溜乱转,估计也没有那么老实。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对顾澄说,可能他觉得顾澄是三人中最年长的,叶梨卿和楚涟只是她的小跟班。小伙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和事先了解的基本相同,林真惠流产之后,精神状态就不大正常,他觉得可能让林真惠见一眼她未出生的孩子,对她恢复有好处。
有个鬼的好处。
“我太太还在睡觉。她一般上午十点多才起床,您看用不用我把她叫起来?”小伙子指了指卧室的房门。
“先不用。”叶梨卿说。
她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顾澄和楚涟跟在她身后。卧室里乱得跟垃圾场一样,满地都是未及时收拾的餐盒和散落的衣服。时值夏日,房间里又闷又热,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日式睡衣侧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抱枕,她前襟和袖口均有污渍,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让人感觉林真惠是一个正在死去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她其实和楚涟差不多大。
如果楚涟是林真惠的父亲,估计此时会给女婿一个**斗。
小伙子跟了进来,他现在大概意识到三个人中老大其实是叶梨卿的事实了。
“她说那个抱枕是宝宝,谁劝也不听,想要把那个抱枕拿走,她就大发脾气,还要打人。”小伙子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
叶梨卿抬起头,看了看卧室的天花板,随后她一言不发又走了出去。顾澄赶紧也追了出去。
“大叶子,不要勉强,”楚涟听到顾澄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实在不行就算了,我们再找别人。”
楚涟正准备离开卧室,她又扫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林真惠,忽然发现林真惠已经醒了,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卧室里灼灼发亮,像野兽的眼睛,嵌在陷下的脸颊上,直勾勾盯着她。
“我找到你了。”她说,语气很奇怪,像一个不会说中文的机器人硬是拗出中文的发音。
楚涟一惊,再去看林真惠,发现她仍然闭着眼睛熟睡,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
楚涟连忙退出卧室,这个破地方她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呆。别说林真惠了,就算是正常人,在这里呆上两个小时都得变成疯子。
叶梨卿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林真惠的丈夫和顾澄都在紧张地看着她。这时叶梨卿忽然看向了楚涟,她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像某种能发射出穿透性光线的机器,直直穿过了楚涟的身体。
“麻烦你把你太太叫起来,然后让她出门。”叶梨卿很客气地对林真惠的丈夫说,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楚涟。
“这样就可以了吗?”林真惠的丈夫看起来有点惊讶,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走进了卧室房间,楚涟听到他正在轻声呼唤着林真惠。
顾澄凑近叶梨卿,小声问:“说真的,你觉得我们一会儿会看到什么?”
叶梨卿将目光从楚涟身上挪开,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某个角落,然后回答道:“什么都有可能。”
几分钟后,林真惠穿着睡衣和拖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一手臂弯抱着那个脏兮兮的抱枕。她看起来很茫然,眼睛虽然睁着,但空洞无物,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躯壳中飘了出去。小伙子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到了玄关的房门前。
叶梨卿推开门率先走了出去,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把林真惠也推了出去,但他没有跟出去。
“走吧,”顾澄示意楚涟,“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小同学?”
楚涟挺讨厌林真惠的丈夫,也不想被顾澄看不起。于是她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出去。在出门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她考虑过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到林真惠的孩子,所以她已经准备好,走出门之后会看到任何一个令人不快的场景:医院、手术台、太平间。
但是她只看到一片黑暗。一点光都没有,没有灯光,没有月光,没有来自于那颗红色天体的光。楚涟朝前走了几步,她感觉自己踩在沼泽里,鞋底都是湿哒哒的。
“小叶姐姐?”她喊道。
没有回应。她又喊了顾澄和林真惠的名字,仍然没有回答。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震动,一下,又一下,好像世界变成了巨大的鼓面,鼓槌正永无疲倦永不停歇地敲击着,每一下震动,就像地震一般,楚涟都感觉自己有点站立不稳。
楚涟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林真惠的孩子是胎死腹中,因为在做流产手术之前,胎儿就没有了胎心。所以这个地方,也就是那个胎儿死亡之处……林真惠的子宫。
他妈的!
楚涟转身拔腿就跑,不过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她早就失去了方向。
“小叶姐姐!”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和光芒一同被全然的黑暗所吸收。
震动仍然以每秒钟一两次的频率不断传来。那是林真惠的心跳,她忠实的心脏把血液泵到全身各处,也许她好吃懒做、精神不正常,但她的器官都在运作着,她的体内就是一个生命力近于野蛮的宇宙。
楚涟停下脚步。
有一点光芒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一开始她只能隐约看清楚面前的黑暗的巨大空间,没有障碍物,没有标识,只有一片虚无,随后那光越来越强,但仍然无法照亮整个空间。同时,楚涟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她想要以任何姿势、任何角度接近那光芒。
这种吸引力并非是“炸鸡可乐的吸引力”或“叶梨卿的吸引力”。
楚涟想起高考结束的暑假,她曾经有一次和同学一起去蹦床馆玩蹦床。她被蹦床高高弹起,高到她都感觉害怕——然后又无可反抗地坠落下去,那是地球对她的吸引力。
就像现在身后的光芒对她的吸引力。
生命之初,将她带到了生命之末。
终于,楚涟忍不住回过头。
如同所有出现在噩梦中的场景,那个红色的巨大天体已经降临,近在咫尺,张开它的獠牙,朝着楚涟猛扑而来。楚涟慌张地想要后退躲避,想要拔腿就跑,然而所有的行动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现实是楚涟什么都做不了,巨物降临地球的恐惧胜过一切,红色漩涡遮天蔽日。
她张开嘴大叫——没有叫出声音。
她被扯入了一个漩涡,她可能早就被扯碎了,但是她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她飘荡在稀薄的空气之中,在惨红的天空之下,在遥远的山峦和干涸的河床之后,是另外一座城市,大得出奇的城市。楚涟曾经去过上海,她在飞机上俯瞰上海的时候,她觉得这座城市已经够大了,但如今她所看到的城市,比上海还要大无数倍;但是没有霓虹,没有灯火,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
楚涟还在从半空往下坠落着。她看到了自己,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那些奇诡、破败的巨大建筑之间,楚涟看到十岁的自己,背着书包和林美丽挥手告别,一只手拿着辣条;也是在这一时刻,她看到了小张阿姨抱着年幼的弟弟,父亲在帮弟弟换尿不湿。
不,弟弟出生已经是2006年的事了。不对。
不对。弄乱了。
时间被弄乱了。
弄乱之后,她就会见到“它”。
楚涟试图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这座城市。但无论如何挤眉弄眼,她都能看到所有的景物,那些东西就像直接注射而入一般灌输进她的大脑。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辰,也没有时间。
突然,在一片黑色的树林之中,楚涟看到了叶梨卿。
叶梨卿的容颜从来都不曾改变过,尽管如此,楚涟还是花了一点功夫才确认那是叶梨卿。
她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军服,外衣早就又脏又破。她的脸也很脏,头发盘起来,武装带上背着一把步|枪。她正站在雪地上,抬头看着某个方向发呆,眼泪从她的眼中滚落出来,在脸颊上冲开一道黑色的痕迹。她浑身都在发抖,腰间的水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楚涟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叶梨卿。尽管叶梨卿的容貌未曾变化过,她仍然可以推断,这是“比较年轻”的叶梨卿。
但是……弄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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