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乱了。
楚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好像她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和思考能力,除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注意到“更年轻的”叶梨卿正注视着某个方向,同时楚涟闻到空气中好像有某种焦糊味。并非是林雨菱用微波炉炸了鸡蛋的糊味,也不是林雨菱吸烟时的味道。某次她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现宿舍里也都是这股味。
……奇怪,林雨菱又是谁?宿舍又是什么地方?
弄乱了。
楚涟终于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叶梨卿面前有一棵松树,枝桠上挂着一句尸体——烧焦了的尸体,用武装带或者皮带之类的东西吊在树上,几乎和黑色的树干融为一体。说句对逝者不敬的话——一定是刚烧完不久,从尸体上还冒出缕缕黑烟。这人生前应当有着长发,几绺长发从无檐军帽下面垂了下来。雪还在不断飘落,天空似黑似灰,远处似乎有什么爆炸的声音。
而叶梨卿仰起头看着这具尸体,她在发抖,然后落泪。她的眼中迸射出某种情绪,是绝望,是仇恨,楚涟分辨不清。
突然,眼前一切景物都被扭曲了,就好像她在看投影到劣质幕布上的电影,而幕布突然被撕毁了,楚涟看到了原本世界的一切。荒芜的城市、巨大如雅丹地貌般粗糙的建筑和立柱,天空漆黑无光,一个人影出现在楚涟面前,楚涟也许认识他,也许不认识。他看起来是个中年人,但转瞬之间面容就发生变化:皱纹被抚平,发际线前移,他变得年轻,但马上又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刻的模样都出现在楚涟的面前,依次排列开来,形成了长长的一列,就像虫子一般。而这样的虫子还有千千万万只,他们塞满了巨大的城市,没有变化,也没有时间。
如果楚涟此刻还存在有理智,她可能会形容这个地方是“四维世界”。可是她已经无法维持理智,她的思绪时而狂乱,时而呆滞。弄乱了,一切都弄乱了,她已经忘记所学的一切知识,失去了思考的本能。她就要见到“它”了,“它”就在这座城市的深处,等待着楚涟。她要见“它”,她的死亡隐藏在时间之中,等待她把时间弄乱。
“它”会迎接楚涟,用出生和死亡。“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而“它”的使者对楚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一切都隐藏在黑暗的缝隙中,在深夜关死的窗子之后,在黑色沼泽的深处,叶列娜·伊万诺夫娜,还有叶若夫、叶若娃……娜佳。娜佳。娜杰日达。娜佳。Надя。
楚涟几乎就要迈步朝前走了,但是她的身体飘了起来,好像是红色星球忽然对她失去了引力,或者另外一个更大的天体将她吸引而去。
她似乎蜷缩在黑暗之中,以胎儿在母体之中的姿势,或者她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身体,灵魂蛰伏在真空的、虚无的宇宙之中。她坠了下去,地球引力对她发挥应有的作用。
“嘿,小同学。”有人在拍她,楚涟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的脸凑过来,她以为接下来会看到这个女人从幼年一直到死亡所有的形态都会在她面前如毛毛虫般一字排开,但是没有。
“你怎么了,低血糖吗?”女人又问。
楚涟以为自己会不断念叨“弄乱了,弄乱了”,可是她发现自己说话时语气非常冷静。
“没事,我就站得有点累,没事。”
她正坐在林真惠家里的换鞋凳上。叶梨卿站在客厅的另外一边,脸隐藏在窗帘的阴影中,楚涟看不清的表情。她感觉自己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噩梦中有些细节就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只剩下叶梨卿站在烧焦的尸体前流泪。
楚涟从衣服口袋中找出手机,又看了一眼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七。
也就是说,距离她走出门只不过过去了两分钟,而且还包含楚涟不知道怎么又返回客厅,坐在换鞋凳上的时间。可是她感觉在那个天体上,在那个可怖的城市之中度过了几个世纪。
倒是林真惠,这时候突然变得正常了,尽管她还是一副头发蓬乱、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已经开始一边收拾着客厅的杂物一边招呼着客人。
“不好意思啊,家里乱,好久没收拾了。小罗,你去给客人倒水,”她笑着招呼,忽然低头看到了睡衣前襟的污渍,呀地叫了一声,“我的衣服怎么这么脏!抱歉,我先去换个衣服。”
叶梨卿说:“不用了。打扰你们这么久,我们该走了。”
她快步从敞开的大门走了出去,林真惠的丈夫追上去。
“谢谢你们,没想到真惠这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果然早就应该找你们,也不至于把冤枉钱都花在医院。”他说,语气听起来还挺诚恳的。
叶梨卿说:“之后如果有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真惠的丈夫连连点头:“谢谢,谢谢你们。”
三个人乘坐电梯下楼,叶梨卿一直沉默着,顾澄也没有试图说点俏皮话,而是一直担忧地看着叶梨卿。当她们走到停车的地方时,顾澄突然说:“大叶子,你能开车吗?要不我来开吧。”
叶梨卿拉开车门:“不用担心我,我没问题。”
楚涟正准备从副驾上车,顾澄拦住了她。
“小同学,你坐我的车回去,让大叶子一个人静一静,”她说着,指了指自己停在普桑后面那辆颜色扎眼的车,“我的车,2.3升的排量,让你感觉起飞。”
“我不需要一个人静静,别把我想得那么脆弱,”叶梨卿摇下驾驶室的车窗,“楚涟坐我的车就好,除非她想坐野马。”
其实楚涟有点想体会一下坐上那辆看起来很炫酷的福特野马是什么感觉,不过她相信叶梨卿可能有话要跟她说,于是她绕过顾澄,拉开了普桑副驾的车门。
叶梨卿发动了汽车,楚涟从后视镜望去,顾澄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担心。
“小叶姐姐,你到底想要验证什么?”楚涟忽然问。
叶梨卿瞟了她一眼——或者右后视镜。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你想要知道人在出生之前会在那个世界,对吗?”楚涟轻声说。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法盖过汽车引擎的噪音。但她之所以这样小声问,并不是害怕什么,只是出于不确定。
叶梨卿好久都没有换档,档位一直挂在二档上。那样汽车并不能跑多快,如果使劲踩油门,发动机还会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马路上其他车辆纷纷超车,而叶梨卿只是双手抓着方向盘,仿佛若有所思。
后来楚涟拿到驾照后,她一开始就驾驶的是自动挡的轿车。自动挡的汽车不需要在行驶的过程中换档——踩油门就加速,踩刹车就减速。要是一切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如果应付感情就像应付通识课的考试,如果对待人生就像驾驶一辆性能良好的自动挡轿车。
但是扯远了。
“你看到了什么,孩子?”叶梨卿问。她说“孩子”的时候,感觉她是一个很沧桑的老人,但楚涟还清楚地记得面对烧焦的尸体流泪的叶梨卿。
“我看到了一座城市,”楚涟说,“还看到了一些人,但我并不仅仅能看到他们,还能看到他们……你知道,就是生老病死的每一刻。”
叶梨卿脸上某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真奇怪,在那个时刻,楚涟觉得叶梨卿年龄应该挺大了,甚至她那一边脸上肌肉跳动的样子,简直有点像楚涟爷爷中风时的样子。楚涟的爷爷在她八岁那年突然中风了,半个月后就去世了。
“我知道你说的。大概你是看到了时间,也许类似于爱因斯坦在相对论中提出的‘四维时空’的概念。我很想说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理论。”
听叶梨卿谈爱因斯坦,那感觉真有点奇怪。
“除此之外,你看到了‘它’吗?”叶梨卿问。
楚涟回答没有。她其实想告诉叶梨卿,她看到了叶梨卿,在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前默默流泪。不过她觉得最好别说,这是她不需要实践就能得出的结论:在驾驶员正在驾驶的时候,最好不要说会刺激到驾驶员的话。
不过驾驶员主动提起会让自己受刺激的话题,就是另一码事了。
“你甚至都看到了四维空间,难道你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吗?”叶梨卿问,声音很平静,“我,或者顾澄,你谁都没有看见吗?”
楚涟犹豫了一下。
“我看到了你。在树林里,下着雪……呃,你站在雪地上,穿着……”
“苏军常服。里面的衬衣是海军的,算是混搭。”
叶梨卿很干脆地说,她好像非常熟悉那个场景,楚涟心想,她一定经常会回想当时的景象,如果她是那座荒芜的城市的常客,只要她一回去,说不定就能看到那时的一切。
楚涟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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