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暗流撞击河床

“是真的。”

“流氓!真流氓!我就不明白,我写一点点下半身的事,他们个个紧盯不放;而如此有悖人伦,伤风败俗的小说,却可以冠冕堂皇地摆在书店的书架上。它是怎么进来的?扫黄办的人呢?都干什么去了?这种小说我坚决不看。”

“——必须值得警惕的是,现在西方那些极不健康的东西,正在我们中国土壤上到处蔓延,就像艾滋病那样可怕。……什么意象派、印象主义、立体主义、达达主义、旋涡派、神秘主义、荒诞派、新小说派、垮掉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这些五花八门交织在一起的东西真可谓扑朔迷离,光怪陆离!传到中国充其量不过是朝生暮死,昙花一现——”沉默半指现实半预言似的从容不迫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出版单位还公开抛出像《儿子与情人》,像《虹》,像《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像《到灯塔去》,像《奇妙的插曲》,像《波特诺的怨诉》,像《蛛网与岩石》,像《天使望家乡》,像《我的俄狄浦斯情结》,(说到这里他便极不满地看了刘浏一眼,)等等,这些下流肮脏的东西!什么小说?!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狗屁式的梦呓。据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出自西方一些名家之手,这更难于叫人接受……”

“是啊,是啊,”刘浏承着他的口气,“我们搞‘寻根’,‘地域’文学,有什么不好?”他放低声音添了一句,“你伟大的作品进行得怎样?”

“我正在搜集材料。”沉默皱一皱眉头,于是转脸朝着石磊——这时候他已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不熟识的名字和背后毁谤的疯狂弄得头昏了——问起他搞些什么题材创作?他满足了沉默的好奇心。

“啊!这是说,军事题材。就现在这种气候,搞这种题材创作,当然也很时髦,但有风险!眼前的目标应该是……呒……应该是另一回事。容许我问你主张什么艺术手法?”

“什么创作手法?”

“是的,这就是,说得确切点,你是主张现实的,还是超现实的?”

“什么都主张。”石磊站立在那儿,摇晃着脑袋,目光总是朝下,频频点头,那神态就像一个年轻的拳击手正在接受训导,使你觉得他正在聆听每个字眼,不停地回答“是,是,是”,“行,行,行”。

坐在角落里的矮胖男人听到这句话便急速地抬起头来,注意地望着石磊。

“他不写小说,也不追捧什么艺术主张。”我解释说。

“这——我明白了,”沉默带着一种特殊的和颜悦色说,“你是仍旧没有思索到这问题呢,还是觉得厌倦了?”

“怎么说呢?我以为,一个作家要有什么艺术主张或者假定自以为有什么艺术主张,这还嫌太早了点。而我所指的艺术,不单是指文学,它包括哲学、宗教、音乐、美术等方面,至于——”

“啊!你是属于思想没有成熟的那一群的,”沉默以同样的和颜悦色的态度打断我的话,于是趟近冯尚佳,问他读过他那些发表的小说和诗歌没有。冯尚佳自进门后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皱一皱眉头,翻一翻白眼,这使得我觉得奇怪,现在他像士兵一样地挺一挺胸脯,点头表示读过一些。

“那么,怎么样?你喜欢它么?”

“关于那些故事,我喜欢它;但是,我不同意你那种表现手法。”

“呒,……等一会你把你的疑点讲给我听。”

“你要我当面回答,还是写成一篇文章给你呢?”

沉默显然惊异了,他没有料到这句话;可是随后想了想,他回答:“是的,当面回答更好。顺便,我要求你也把你的作品给我看看——”

“那好,我要说你那种艺术表现手法,是属于保守的现实主义,显然这已经被时代所摒弃了。”

“是吗?”起初在和张蔓菱低声说话的沉默,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冷冷地反问。

“是的,是这样。当历史的脚步还在十九世纪的薄暮中徘徊的时候,西方的文学艺术已经急不可耐地跨入了‘现代’。那时文坛上现实主义的主潮尚在发展的势头上,自然主义刚刚争得一席之地,新浪漫主义像回光返照般地映射着先前的辉煌时代,而象征主义——这现代文学的先驱,却已在悄悄地叩击着二十世纪的大门——这无疑有力证明了文学创作已经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现象,文艺批评和美学理论打破了以往主体思潮统治的一体化现象,各种思潮迭起,流派层出不穷——你们也清楚:尼采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曾经高声叫喊过:‘上帝死了,一切要重新评估。’叶芝惊呼‘失去了中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它响彻世界每一个角落——令人遗憾的是,这股思潮刚刚开始掀起,很快就夭折了。”

“为什么?——显然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和盛行多年的庸俗社会学,形成了我们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方面的‘板结层’,使这种思潮找不到生存的沃土。举例说吧,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这样充满现代派气息的作品,一经发表,则迅速遭到占据文坛霸主地位的传统作家和评论家们的淡视甚至敌视。即使像残雪、徐晓鹤、黄灿、刘铁等这样的现代派先锋们,他们也只能徒有才华,迄今也未能在文坛上真正成名,他们的命运就更不用说了。你们想想,现在文坛上声势浩大的是什么?就是那些冠以‘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伤痕文学’名目的所谓现实主义文学。比起高晓声、路遥、谌容、蒋子龙这类作家,刘索拉,残雪们操持的是‘旁门左道’,充其量只是一种文坛点缀。尽管这些中国现代派先驱们的伤口,被那些花样翻新的民族化主张所抑制和淹没了,但我要说,我永远向她们投去更深沉、更温柔的注目——啊!让屈原用真善美埋下的诗的根基连根拔起吧,杜甫那结构严谨的诗的大厦,尽管在路有冻死骨的荒野上,曾经闪烁过愤世嫉俗的冷峻光芒,我要说,如今他已是摇摇欲坠、濒临罹难了;至于李白造型奇特,气派非凡,耸立在人们理想王国里的宫殿,早已失去了浪漫的色彩,只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彭泽县令陶渊明辞官躺平,采撷田园牧歌,在桃花园里苦心搭起的茅屋,以为他那孤傲受伤的灵魂遮风挡雨,如今已被世纪的狂飙吹散得无影无踪——鲁迅,鲁迅算得什么?先不说他从事文学不到七年时间,他精心雕琢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旧中国的一些社论而已;我们要把他抛出我们的轮船……我们——”

“够了,不要再‘我们,我们的了!’,”沉默突然高声地打断冯尚佳的演说,“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谈什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说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面颊赤红的冯尚佳,然后急速地转过脚跟,于是又开始在室内拐着。

又有一些人进来,在黄昏垂尽的时分这里已聚集了相当多的人。我发现程前也进来了。现在他一进门,张姐立刻眉开眼笑地和他谈话了,并且要他送她回家。总之,这里聚集着很多人。可注意的——真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些人都把沉默看作导师,精神领袖,对他表示格外的尊敬;他们把自己的意见都呈在他的面前,交给他评判;而他只是喃喃地,捋一捋下颊,翻一翻眼乌珠,说一些断续的,无意义的话句,却立刻被他们视作至高的智慧的谈吐。有时他则不参加他们的讨论;但是别人却尽量提起喉咙使得他听见。

谈话一直延长到后半夜,这谈话和普通谈话不同的就是它照样有各色各样无数的问题。程前滔滔不绝地谈到“人类伦理学”原则;谈到“所有社会集团和个人团结一致”“互助的博爱”“超阶级的普遍民主”“私有制和国家调节相结合”等种种理论主张。

室中烟雾令人窒息,大家发热而疲乏,每人的喉咙都哑了,眼睛迷糊,脸上渗出颗颗汗珠。一瓶瓶的啤酒拿进来,立即便喝干了。“我在说些什么啦?”一个人问。“我在和谁争论,莫名其妙。”另一个人说。但是在这喧哗和烟雾的当中,沉默毫不疲倦地和原先一样地走来走去摇到这边,摆到那边,摸一摸下颊;一会儿聆听着,把耳朵侧向一个什么争论,一会儿插进自己的几句话。

我一直觉得头痛得厉害,趁着普遍兴奋的喧闹,在无人注意中悄悄地告诉石磊说,“伙计,我们该走了。”

沁凉的夜气柔抚地裹住我们发烧的脸,芬芳的微风拂过我枯干的嘴唇。我们沿着暗黑的街道走着,在天外天商场的台阶上两人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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