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写作与生存之道

我打开石磊的日记,思绪飘来飘去。石磊那老练深邃而执拗的目光似乎总在静静地看着我。他真的会有事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们来一封信?哪怕是只言片语。要知道在身边战友都相继倒下的战争中,他能存活至今,这本身就是奇迹。

我把日记推到一边,点上这天的第一支烟。晨光满屋,一切重又回到芬芳的静谧中。我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着烟,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的街景,和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

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出了房间,走到阳光下,朝九江师专走去。站在成教处装饰考究的办公室,我一边翻看招生简章,一边打听各相关专业、学科学制和收费情况。坐在我对面的成教处处长头发掉得所剩无几,满脸松弛的肥肉毫无血色,他正撅着肉乎乎的嘴唇签署文件。

窗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耸的砖塔直冲云霄,长江江面上行驶的船只吞云吐雾。整座城市沐浴在阳光下,和平常没有两样;一样的城市,一样的景象。

成教处长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学制三年,毕业后可拿国家教育部门认可的大专文凭。有脱产全日制授课和函授两种,学费是六千元……”

那么到底要给小雪报哪种专业呢?还有这六千元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费用我得想办法去筹集,绝不能让小雪出。

“小伙子,”成教处长放下手中的文件问我,“你打算专修哪门专业?”我看清楚他手中的那文件是学生报名花名册,有几十页厚。他生意兴隆,难怪一脸喜色。也许旅游专业比较适合小雪,我琢磨,起码这专业和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有关联。那就先给她报个名吧。我看了看墙上的日期:七月十五日。这离正式开学日期还有五十七天,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筹集这笔学费。“旅游专业。先报个名可以吗?”

“当然可以,”成教处长慎重地说,“不过在你正式入学前,你还得参加由我们统一组织的文化考核。各门功课达到合格分数后才允许你报名注册。”

“不是我,是我朋友要报名参加。”

“那也一样。”

“这我知道。”

成教处长伸出手说一声:“祝你好运!”

“谢谢!”说完,我如释重负,赶紧离开成教处办公室。

我感到一身轻松。小雪的事已经处理完毕,现在的时间,可以由我任意支配。我不知道刘秋生有没有去出海跑船,或许我该去看看他。自从参加完杨尚德的葬礼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或许可以去敲一敲文联的那扇小门,姚一川主席不是一直要我有时间过去见面聊聊吗?他的名片起初就放在我床边的桌上,静悄悄却又咄咄逼人。可是一到五月份,那张名片就找不到了,我不知道把它丢在哪里了,主要原因是当时我并不想与文联这类组织有任何瓜葛。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在颜之眼里,文人竟是如此不堪!一个董仲舒横空出世,更是让“布衣立谈成卿相”化作了一缕青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流俗之所轻也。”这是走到穷途末路的祀宗卜史之类的贵族们的可怜相,也是儒家的来源。文人无拳无勇,不稼不穑,难怪孔子说他们是一群“小人儒”。所以,就有了后来的“焚书坑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三教九流”“文字狱”等等等等,到了顺治四年的一本《变记》,更是催生了大清王朝言论检查官这一职业。从此便有了文字狱。从此文人命贱如蝼蚁。

就当下现实而言,像沉默这类人也大有人在。我总觉得沉默本人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小说家,倒更像是一位文学家长。因为他总是在引导你,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想,怎么写,怎么演——其实,创作就是私人的事情,都自带口粮,有谁甘愿被他引导呢?现在的纯文学之所以活不下去,除了与大环境有关外,更多是由于有太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正在肆无忌惮地毒化我们脚下这片已经盐碱化的土地,而真正义无反顾地抢救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土地的人总是少而又少。不过今天我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像背诗似的背出了姚一川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我这么做,莫非是要去自投罗网么?——我忽然想起契柯夫《变色龙》中,那个奥楚蔑洛夫来,他穿着新的军大衣,神气地走在街上,身后跟着巡警拿着他在街上没收来的东西——在处理“狗咬人”案件中,他的一句:“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了。既然普洛诃尔说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是不是甘愿要让他们把自己驯化成这样一条家狗?不,是走狗不成?我越想越感到不安。有三个小时之久,由于念念不忘这电话号码,我便走进一个电话亭,拨了号码,听到了姚主席的声音,他那口气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等候我的电话。他请我当天下午就去,他将在办公室恭候我的莅临。

文联在一幢老式办公大楼的二楼。除了挂在一楼大门右边的作家协会白底黑字的招牌非常显眼外,大门的左右两侧还挂有美协、音协、足协、律协和妇联等形形色色的协会。这么多的协会,我真是被搞糊涂了。我以为至少作协不如改叫“文化保护促进会”更合适一些,它所有的工作全都放在保护艺术家的权益上,比如打击盗版,惩治不良文化商,就像妇联那样,保护一直在弱势的文艺工作者,其实这才是协会应该做的正当的事情。

我走到二楼确实感觉到自己踏上了通向左边作家协会的路。长长的走廊,门挨着门互不干扰,拿着红头文件的女秘书,带着她们的上司的香烟味从我身边走过,我险些从作协办公室的门口开溜。

作家协会的叶青正从走廊对面朝我走来。从穿着看,他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作家。黑蓝色的T恤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这人相貌英俊,身强体健,满脸骄傲自大。几年前,他曾写过两部描写上山下乡知青爱情的小说,反响颇大。叶青走过来,向我点了一下头。

“你在找人?”他问我。

“是的。”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你女朋友高爱红是我大学同学。”我和颜悦色地回答。

“高爱红?”叶青满脸嘲讽地说,“早就不是我女朋友了。你也许有所不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两大心愿。一是和松下电器中国公司的一位日本总裁睡觉;二是把我打造成绅士。她是那种常常批判你穿着的女人。你猜到是哪种类型了吧?”

“不过,我也不喜欢你的T恤衫。”我接过话题说,“你写出一部鸿篇大作能赚几万块,不需要穿那种东西。”

“我的天,伙计!你也这么看?”叶青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了五斗米而写作?”

“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应道,“顺便请教一下:你追求的究竟是‘月亮’还是‘六便士’?”

“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叶青语气凝重,我倒觉得他像是在背台词:“至于我,不需要作什么选择,因为我现在就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你若以为我还在为生存而写作,那你就错了,大错而特错!文学只有一个世界,于我而言,它就是唯一的世界。不同的选择,会带来不同的人生。别人为食而生存,我为生存而食。这正如那些艺术家出去打工、赚钱是为了养活艺术,而不是利用艺术来养活自己的生活。这个概念和价值观和通常意义上的认知正好相反。你明白了吗?——自从上帝把亚当和夏娃赶出前文化人的那个伊甸园之后,人就从本质上被这个世界的文化和物质双重异化了,人开始一天一天地失去了血肉本性。人本的善意被逐渐剥离开人的□□,人的绝对自由性也随之消亡,人开始产生用恶的力量和手段你争我斗……真正的作家、艺术家就是不断地批判异化,寻回人本,张扬人的精神,从而用艺术生命的形式拯救或重造生存生命的本来面目,再造人魂于人本之上——”

“抱歉,老兄,”我打断他,“写作其实是一种累人的、枯燥抽象的、令人泄气,且大多是毫无回报的工作。你说出来的这些好词儿,就留到开文代会的时候再用吧。现在我得去见你们的姚主席。”

“他的办公室就在走廊里面的第一间。”说完,他的脸立刻绷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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