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蓝色矢车菊

半睡半醒间,我发现自己正在做着一个梦:我陪小雪到不远的矮坡散步,我们坐在松树下看城市变幻的灯火。然后我们倒在草地上,欢乐时光有限,星星们正在浩渺的夜空里野合。我睁开眼睛,美美地回味刚才这番情景。从嫩青色百叶窗的间隙漏下缕缕晨光,给窗框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我伸了伸懒腰,躺在床上倾听城市苏醒的声音。七十万人或刚刚走出自家门廊,或行色匆匆地走在街上,城市渐渐热闹起来。我起身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卷起百叶窗。

夏日初阳柔和地洒满庭院,给沙果树涂上金黄色。褪了色的老房子,蒙上露珠的常春藤,连挂满衣服和摆着盆景的阳台上方,那顶破旧不堪的遮阳篷都别有一番情趣。我看见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头发别在脑后,宽松的老式休闲裤裏住肉墩墩的臀部。女人站在一盆兰花旁边,若有所思地犹豫片刻,伸手剪下一朵手中业已枯萎的花朵,摇摇头,随后一转身,摆动着她健康的腰肢和肥硕的臀部,穿过阳台上玻璃推拉门进到自家屋子里。这使我想了荷花路沿途一带郊区的那些村民,他们有独立小院子,很多人家都种花,大多都种在门口。从村口一路走过去,总是热热闹闹地开了许多花。我曾见过一种云锦杜鹃,花鸟同名,据说是九江的市花。她们香味淡雅,颜色非常漂亮,或白或红,或黄或紫,叠锦堆秀,艳美缤纷。还有一种叫矢车菊的花,只盛开在山坡、田野、房前屋后、路边和水畔。矢车菊花开的时候,不大不小的头状花序就生长在其纤细茎秤的顶端,宛若一个个娟秀的少女,向着“□□”——太阳光,祈祷幸福、欢乐。望着那些淡紫色、淡红色及白色,散发出阵阵清幽香气的素雅花朵,小雪总是忍不住要摘下一些。她从研究所下班来我宿舍时,就用矢车菊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胸前。还有遍身芒刺的玫瑰花,属蔷薇科落叶小乔木的那种,有红色、淡粉色、粉色、深粉色、白色、黄色等各种颜色。这种花若单看其花,毫无特色,而从整体看时,红色、粉色、白色花于绿叶映衬中,却别有一番风致。对于蔷薇、月季、玫瑰这三种花来说,人们总把它搞混,它们虽同科同属,但却并不完全相同,而人们似乎比较偏爱玫瑰这个词,所以把这三种花统称为玫瑰了。相比而言,房东猫头鹰家的院子就寂寞很多,门前只有一棵沙果树。而院子里也只有一丛开得乱七八糟的石榴花。这是我最讨厌的一种花。玫瑰花打籽的时候,小雪曾偷偷地从别人家门前偷了点种子回来撒在了石榴花丛里。希望明年开春的时候,这些绚丽、芬芳、雅洁的玫瑰花可以取代石榴花的位置。

这些花除了能使人赏心悦目之外,还能畅神达意,陶冶情操,真不愧是有灵之物啊。此刻,面对窗外那一花一木,我心情就像这夏日的晴空,风和日丽。我往脸上撩了些冷水,算是洗了把脸。之后,我穿着短袖圆领衫和短裤,光脚踏在地板上,打开托马斯·哈代的《还乡》。在我椅子周围,报纸和书稿散落了一地。小雪每每走进屋子,都会重复一连串同样的动作:弯腰,一张张地捡起报纸和书稿,摆放整齐,再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可我几乎从没注意到,只是蜷着身子、自顾自地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大前天早上同小雪分手时,她告诉我这个周末不回来,要带一个会议团去庐山旅游。临走嘱咐我不愿做饭就自己出去吃,还特许我可以去找我的狐朋狗友们一醉方休,我兴奋地抱着小雪,大叫自由万岁。如今才不过两天,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来。我想起她在镜前梳理长发的样子;想起两人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还有她翩翩起舞时脸上荡漾的美丽笑容。一时间,竟为之动容地掉下了几滴眼泪。

这时,电话铃响起,我走进客厅拿起听筒。

“厨房里有鲜牛奶和鸡蛋,”小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不要空腹喝,要先吃鸡蛋。”

“嗯,我知道了,”我说,“我这就去问问游苔莎她同不同意……”

“游苔莎做不了主,亲爱的!你得去问克林——另外,林芳小姐的医药费我可不负责报销呵。”小雪笑着说。

“老天,又给你发现了,你这话我可得好好琢磨呀,”听到小雪熟悉的声音,我心想这下可完了,露馅了!上次是小妞的电话号码,现在是药费单,全都被她发现了,我一定得要找个时间,把这事同她说清楚,于是我就问她,“宝贝,你带团累吗?”

“累得脱了层皮。我走的时候你可舒服咯,仰面朝天,□□,出门的时候我吻了吻你。”

“那我有什么反应?”

电话另一头忽然沉默片刻,小雪的声音严肃起来,略显不安:“你用手抓着被子,直咕哝‘跳啊,快跳啊……’”

“我又说梦话了。”

“你好像很害怕,”小雪接着说,“把我吓坏了。”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让我害怕的要往下跳。那不过是一个梦,我才不害怕呢。你看彩霞满天,晨风吹拂,还有小雪同志为我准备好了鲜牛奶和鸡蛋……”

“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小雪问。

“没什么特别,看看书,写写稿,到处逛逛,欣赏欣赏漂亮姑娘,喝点小酒——”

“别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听着,小雪,你能不能快点回来呵——”

小雪咯咯直乐:“怎么,才三天就等不及了?”

“你说呢?”

“我说你会。招生的事你去问了没有……”

“你放心吧,我保证会去落实这件事。”

“我给你打电话,高兴吗?”小雪口气显然带着撒娇的意味。

“当然,不高兴才怪。”我懒懒地敷洐了一句。

“敖博不在,你最好别让人再把你从酒桶里拖出来,当心点咯。”

“我会当心的。”

“不跟你聊了,把你的牛奶喝了吧。”说完,小雪挂断电话。

我笑着缓缓放下听筒,坐了片刻,满脑子都是小雪的样子。

随后,我起身走过客厅,来到厨房。先煮了壶开水,然后在杯子里放入几片庐山云雾茶,我喜欢闻那茶叶散发出的扑鼻香气。我取出鸡蛋,敲开蛋壳放在一个铁锅里,用小火炙烤,一边啍着小调。就在这时,楼下有人在喊我开门。我压根儿没想到是谁。

“谁呀?”我大声问。

只听见轻健的脚步声在门廊下移动,接着又传出一个哀婉的女声在说话:“丁仆,是我,你下来开门啊!”

“到底是谁呀?一大清早就跑来敲门。”我急忙穿上衣服下了楼。我把门打开,才发现是张洁。她正站在那儿,一头茂密的长发被晨风撩起,轻轻飘逸着。张洁那双黑色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忧郁,神色异常憔悴。

“张洁!原来是你,”我感到十分不解,“这么大早来找我,你有什么急事吗?石磊有消息了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丁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气喘吁吁,心慌意乱地说,“先让我进去歇歇——我一会儿给你解释。石磊可能出事了!回不来了!——”

“什么,什么?”

“我有二十三天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每个星期都写信给他,可他从来没有回过一封信。他也没有给你写过信吗?”

“没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下去:“那他一定是出事了!我了解他。他这辈子都没有向别人低声下气过。真不像话,居然让他再次去打仗——他根本受不了,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刚动完手术出院。我讨厌他被他们呼来唤去——我劝过他,要他早日复员,可他就是不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命——”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他不会有事。”我安慰道,“别为他担心,张洁,他不会离开我们的。”

“我本该看淡些,欢天喜地地和‘最可爱的人’吻别,说一句‘亲爱的赶紧上战场叫人把你的脑壳打开花吧,我端着庆功酒等着呢’!”

“张洁,”我摇摇头,“别这么说。”

“我要说!”张洁倔强地说。

“好吧,”我毫无办法,“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看见张洁冰冷的表情逐渐融化,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原打算和他先登记领结婚证,等他下次回来探亲再举办婚礼,”她抽泣地说,“我总觉得人要是结了婚,就安定了,有个家等着他回来,他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真荒唐……我真傻,就算结了婚又怎样?他要是走得太久,我还是记不住他,我会忘记他,像中了邪似的——”

“张洁,”我轻声说,“这不是你真心话。”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张洁好像没有听见,还是继续往下说,泪花给她深邃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为什么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一个个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国外留学,而他却要上战场,给人炸个稀巴烂!我已经等了他八年了。作为一个女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还有多少个八年可等呢?”说到这儿,张洁忽然站起身,问我洗手间在哪。

我长叹一声,石磊怎么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是张洁真把他忘了,那也只当是为战争付出的又一代价,另一种形式的失去。或许不会记录在案,因为它既不是人员伤亡,也算不上财产损失。但这种失去确确实实存在,令人绝望,却无力挽回。

张洁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头发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光泽,大概刚刚在洗手间的镜前狠狠梳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没有了,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重又恢复平静。

“请原谅,”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被自己的表现吓坏了。”

“没关系,”我回答,“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张洁,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什么也不用做,”张洁果断地说,“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去部队找他,哪怕他是在战场,他在哪我就到哪。”

“那你知道他部队的驻地吗?”

“他刚回到部队时曾给我寄来过一封信,那上面有他部队的地址。”

“那祝你好运。”我充满温情地说,“要是你能见到他,就请转告,我们很想念他,要他一定活着回来见我们。”

“我会的。”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冲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冲过霉斑点点贴有恐龙画的墙壁。回到厨房把鸡蛋煎好后,我端着鲜牛奶和鸡蛋走到房间,正对着明媚的玻璃窗,三口两口把鸡蛋吃了,再仰头把鲜牛奶灌进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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