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来一个,又上来一个!”
一道清脆的声音破开混沌的意识,听起来像个妙龄少女。
昏沉间,荀安安觉得腰间被一股力量往上提,四肢软软垂下。睁开眼模糊视线中,她脏污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袖拖过地面,脚面传来持续疼痛。
口鼻处是呛水后的生疼,过了几息,她突然意识到,她正如同死人般被人拎着腰帛,拖出这片水潭。
“雀奴,你说这人不会也死了罢。”在说话者俯下身前,荀安安下意识闭紧双眼不敢呼吸,感到略硬的物体在自己脸上踢了一记。
——这少女竟然用脚踢她脸!
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这等屈辱。
脑子还不甚清醒的荀安安怒从心起,却咬牙咽下这口气,仍强装昏迷。不为别的,福慧县主说有邪祟显然是真的,那她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现在要是轻举妄动等于送死。
“哦,我忘了,雀奴是个哑巴不能言语呀。”少女复又笑嘻嘻地说。
紧接着她又命令奴仆将荀安安头上的宝石珠花和金银玉饰统统取下,在手中抛着玩腻了,居然当作小石子打水漂。
像是终于对荀安安这个拖上来的“死人”厌倦了,唤作“雀奴”的仆役奉命再次把荀安安推下水后,主仆二人才离开。芦苇间还隐约回荡着少女如玉润珠圆的笑声。
荀安安浸在刺骨湖水中,幸好被被推下去的那处水并不深,听不到别的动静后又等了一段时间,她才谨慎张开眼。
她所在之处,绝不是长公主的别院,甚至不在盛京近郊。
天空呈现奇异的鸭蛋青色,严丝合缝地扣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荀安安泡在湖里,浑身湿透,被微风吹的哆嗦,可深邃近墨的湖面却没激起一丝波澜,湖边茂密芦苇丛挤在一起如同满岸白花。
整个场景透着一股凄凉诡异感。
荀安安踉踉跄跄地爬上岸,冷得牙关咯咯作响,心中愤怒,恐惧和委屈交织。
是谁推的她?!
前段日子那场怪病带给她超群记忆力此时发挥了作用,不用费什么力气,当时场景在脑海中重建还原。
她前面是发生争执的武将家的小娘子和福慧县主,花满溪在她右手边护着她,侧后方是头戴金冠的光禄寺少卿家娘子……从左面焦急挤着她的是……
细细回想推导两三遍,荀安安面色凝重地否定了始作俑者在她身侧的想法。
要论动机,满场也只有荀楠荀樟姐妹俩,但她不觉得堂姐们为了二房的利益坏到这份上。
若说性命攸关之际,拥挤间无心之失也是有可能的。可回想起那股力道,荀安安确信那人是真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好!既然那人想要她死,她偏要毫发无伤地出去!
荀安安湿透了的袖子一揩没忍住掉出来的泪,湖水泪水混在脸上也分不清了,扶着枯树枝挺胸慢慢站起来。
她得出去。
不然她阿娘安夫人和阿溪不知道该多伤心呢。
此处是一片不大的湖,荀安安快速拧干了袖子鞋袜和披帛,心里对眼下的情景已有几分猜测。
没见过妖兽,可但凡大燮子民,都听闻过或者读过前朝许南岸的《百妖谱》。
妖兽者,其形万千,其术也万千。《百妖谱》林林总总记录了不下几百种妖兽特殊的法术,荀安安判断,藏匿于暖阁中的妖物,大约是那类善于制造幻境困住猎物的。
譬如百妖谱就曾记载,当时象郡有个小城百姓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后经云游道长查明,这些人都是于夜间梦游至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中消失。最后打破小屋幻境结界才发现“累累骨架叠至梁下,似森然白塔”。
倘若她不能及时找到脱离幻境的方法,就算不被妖物吞食,也会困死在这。
……可是她手无寸铁,毫无头绪。又该如何逃出生天?
除非是入了道的修行者,普通人面对妖物只有待宰的份。眼角压下去的潮意又不受控制地上涌,冰冷湖水带来的寒气好似延迟袭来,浸得她手脚冰凉。
她好害怕。
恐惧之下甚至生出了几分对自身的怨怼。其实她大可以以生病未愈为由婉拒赴宴,然而她就是不想白白错失霁春宴这个好机会,让堂姐们得意。
还有阿溪,陶嬷嬷,甚至荀樟荀楠,其他参加霁春宴的宾客们,又有没有脱险?
再在原地干想下去只会被恐惧压垮。
荀安安吸了吸鼻子,催促自己先动起来,一边回想少女和她仆役的言行,一边小心谨慎探查周围环境。
绕湖畔走,不久便望见前面不远处芦苇微微倾斜,似是被什么重物压倒过,像雀羽上一簇不听话的羽毛。
风裹挟说话声拂过荀安安和芦苇的头顶。
她屏住呼吸。
“没意思,怎的捞上来的这个人,身上也连个铜板都没有。雀奴,都怪你的臭手气!”
赫然是捞荀安安上岸又将她丢进湖里的那对主仆!
紧接着几声皮肉闷响,荀安安料想那少女又习惯性地动了脚。
难不成是长公主府上的仆役们?也就是说在她之后,还有人被投入了幻境?
荀安安心悬了起来,小心翼翼猫腰拨开挡在身前的芦苇。
不巧,那雀奴背身站着,把躺在地上的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但,实在出乎荀安安的意料,那个被唤作雀奴的高大奴役,竟是个昆仑奴。
这些皮肤黝黑,性情温顺的奴隶源于海外贩卖,数量稀少,非权贵不能有。据某本风物记说前朝世家子弟们将家中昆仑奴的多寡作为攀比谈资,风行一时。可现在的盛京,她不记得有哪家养了昆仑奴。
忽然踩踏的声响停了,换作少女阴恻恻的话声,在冷风吹拂的湖岸更显阴森,撩得人脊背发凉。
“嘘,别说话雀奴,我闻到活人味了。”
荀安安一激灵,下意识想拔腿就跑!
几乎是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倘若这少女真能闻出活人死人,她装晕就不可能安然无事,于是硬生生将自己按在原地。
一秒,两秒……
无声的寂静,荀安安紧张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维持原来的姿势到手臂酸疼。
少女哼笑一声,施施然绕过雀奴走出。她相貌艳丽,金色的夕阳照得她蜜色肌肤闪闪发亮,剔透眼眸是极为少见的蓝绿色,盯着某个方向时如同一条伺机的蛇。
她卷住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吩咐雀奴:“把那个穷酸货剥光推下去吧。”
就在荀安安神经略微松懈下来时,异变突生。
一只手斜里伸出,牢牢锁住雀奴的手腕,令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动弹不得。眨眼间,适才还昏迷倒地的人借力,以雀奴的手为轴心,轻盈地翻身而起,长袖飞舞间一道银白剑光,待荀安安再眨眼时,那柄剑已然架在少女喉间,剑身上映照的夕光像是流淌的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雀奴欲回身救援主人,却被那人轻描淡写压进一寸剑刃的动作吓退。
“唉,乱踩别人脸就算了,还要把我推下水,可真不算厚道人。”少年边说边摇头,很是愤慨的样子。
少女的评语值得信赖,这少年粗布衣裳,满身尘土,盘发也用的是最普通的木簪,浑身上下榨不出一滴油水。
可有些人的容貌气质,就会莫名让人生出清贵不凡的感觉。
这年轻人便是如此。
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窝深而眉骨高,更显得他的眼神深邃而多情,可这双偏女性化的精致眉眼放在英气硬朗的脸型上却毫不违和,整个人足以当得上“肃肃如松下风,恣意潇洒”这几个字。
如果不是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荀安安想她大概会情不自禁地多欣赏两眼,简直活脱脱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俊美侠士……嗯,落魄版。
风暴眼中心的少女面无惧色,反而娇笑着抹掉血丝:“可惜没早把你这臭道士杀了。”
年轻人无视少女的挑衅,追问:“现下有多少个人在这里?你们又吞了几人?”
果然,这古古怪怪的主仆俩非人。
荀安安也没有因年轻道士的出现生出一丝放松。这道士是好是坏,修为如何,能不能够愿不愿意带她出去,都还两说。
天色渐暗,余晖稍逝。芦苇群拂过落日边缘,赤红圆日逐渐逼近黑色滩涂水平线。
“小道长,要问我吃了多少人,你来摸摸我的肚子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荀安安见那少女脸上生出一分戏谑微笑,丝毫没有性命攸关的惊惧。
不对,不对。霎那间她后颈发凉,察觉危险的本能被触动,浑然忘记自己藏身在此,提醒道:“小心!”
与此同时,仿佛收到主人的讯号般,雀奴暴起,脑门青筋突起,反手抓住那道士,双臂一齐使力将他往自己方向拖。
少女抓住二人角力的当口,头颅微微向后一仰,轻轻巧巧张开了……张裂了嘴。
荀安安只从书上读到过巨蟒可生吞人,少女嘴角一路丝滑裂到耳根,张大的嘴几乎占据了半个脑袋,就好像她的整个头在就是以嘴巴为中心折叠的,锋利杂密的牙齿,鲜红的上颚全都清晰可见,娇美的容貌刹那变得可怖异常。
她那声提醒已彻底暴露了她的位置,蛇女玻璃似的眼珠紧盯着站起来的荀安安,还俏皮地眨眨眼,用涂了丹蔻的手指点了她两下。
然后,远在天边的太阳,竟被蛇女一口吞下!
快到荀安安和道士根本不可能作出反应,就好像夜里掐掉屋内唯一一盏油灯,天地间所有的光源熄灭了,黑暗笼罩一切。
吞日。
同一时刻,巨大外力袭来。荀安安觉得身体腾空,再次狠狠摔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天亮了。
荀安安呆呆抹了把脸,茫然环顾四周:似曾相识的湖泊,似曾相识的岸边,金钿玉钗还好好地戴在发髻上。
莫不是时间倒流,她又回到了刚刚进入幻境的地方,前几刻惊心动魄的诡异经历仿佛全是梦境臆想。
除了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身侧,呛得咳嗽不止的小道士。
一番打斗下来,他是衣袖也扯破了,发髻散了小半,不过身姿依旧笔挺,如同修竹。
终于少年止住了咳嗽,眼眶微红,低声自报家门。
“在下青霄宫谢道衡。”他掌心向下,冲荀安安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我们快走,那妖物很可能马上要来了。”
正想点头,忽然荀安安听到不远处哗啦响动。
回头看去,这片沉寂如死水的深潭,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湖心,无数白色水沫向上冒,从水底浮出一具躯体,头朝下漂在水面上。
杏色襦裙,玫红迎春色大袖,藕粉长衫。
一朵素白的牡丹从那似乎死去多时的女子发髻上漂落,孤零零地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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