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公主的传闻有很多。
昭圣太后爱女,圣人最宠爱的胞妹,六岁就拜在当世大儒郭之弋门下,经学骑射,样样精通。用某些酸儒的话来说,长公主是被太后当皇子教养大的。
荀安安幼时曾随颍川候夫人进宫,远远望见过这位长公主,模糊印象中只记得她长得很高,言语间神采飞扬。
记忆中属于少女的飞扬生动减淡不少,面前的女子身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大气从容。身为今日宴会的主人,长公主今日装束贵而不艳。
一袭杏色齐胸襦裙,团花纹样小巧清新,并玫红迎春色晕染大袖,外罩一件藕粉大袖长衫,上面用细密的金线绣出繁复图案。走动间纱衣轻盈摆动,如同携一身灿烂云霞行走。饰品却简约到素净,她只在左手腕上戴了一对镶宝金玔,惊鸿髻上全无首饰,仅仅在鬓边别了碗口大的白牡丹。
无须多言,所有人都明白了长公主这样装扮的用意。
为昭圣太后守孝三年、初返贵族社交圈的长公主,仍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着她的母亲。
“今日请大家前来,无论是第一次来霁春宴,还是已经相熟,相聚都是姐妹,各位娘子不必拘束。”长公主道。
荀安安发现个子长得高真有优势。譬如长公主说话,不必费力在高处,就能让大家清清楚楚看见她脸上随性宽和的笑容。也有可能是喜爱骑射马球,时常锻炼身体的缘故,她觉得长公主声音清亮,底气十足。
待大家按座次坐定,长公主才悠悠略微抬高些手里桫椤莲花。一刻钟过去,那青色花瓣竟然没有半分衰败迹象。
“想必大家之前也对霁春宴的规则略有耳闻。”长公主继续说,溪流上游转弯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被打磨成光滑平面,那是长公主的位置。她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花瓣,目光缓缓扫视溪流两旁神情专注的小娘子们。
“今日的彩头……便是桫椤莲花了。”
有溪流,不外乎玩的是流觞曲水。
酒杯漂到哪家娘子面前,哪位就要赋诗或是展示其他才艺。
长公主府的流觞曲水格外别致一些,顺流而下的不是寻常酒樽而是一朵朵非时令鲜花。只有当小娘子将其捞起,才会在掌心绽开,露出包裹的精巧酒器。而有眼尖的小娘子一眼便看出花蕊嵌有灵核,可让鲜花长盛不腐。
“安娘,你提前准备好什么才艺了么?”花满溪压低嗓音问。
荀安安的注意力早已飘离宴会,比起贵女们争才斗学,倒是长公主宴请宾客用的案几更吸引她。用料坚硬细密,似檀非檀,切面花纹如云雾舒卷,这案几所用材料很像传说中剑南道的通天木。
她早说剑南提剑漫步记所载都是真的了!
游记爱好者荀娘子暗喜,分出一分心神回应好友的发问。
她转动腕上密友间说小话利器比邻珠,凝神屏气,下一刻花满溪的脑海中就出现了她的声音。
“我哪有什么才艺……少不得提前作了诗……阿溪你不是最清楚么。”
再看花满溪,她迟疑了两三秒,有样学样转动珠子:“……安娘不是喜好各地的风俗人情吗……说与长公主听……”
好友似乎对比邻珠用法颇为陌生带来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也是长公主府霁春宴引得贵女们趋之若鹜的一点:霁春宴的魁首评判不局限于琴棋书画,反而一些被儒生学者唾弃为旁门左道的奇技淫巧,也能获得长公主青眼。
譬如上一次霁春宴魁首,工部侍郎刘家的小娘子便是以出神入化的口技技艺夺魁。
酒杯漂到福慧县主前。
“广宁姨母家的西市腔真是醉人,令福慧念念不忘许久。”
那么多世家贵女,只有福慧县主必要让侍女代劳把花从水中捞起递过酒杯,才肯矜持地用酒沾沾唇。
“到底是圣人宠爱,无论是这佳酿还是这些灵核,都是舅父赐下的。福慧在这也提前庆贺长宁姨母,姨母无需心急,舅父定会给姨母寻个好驸马!”
说罢,福慧县主以袖掩唇,笑吟吟等待长公主回应。
满场寂静,幸有流水声掩盖了些许气氛突然冷凝的尴尬。
“……她还真敢说啊……”
荀安安脑海里响起花满溪的轻哼。
长公主只身前往姑山避世守孝前已是双十年华。虽说大燮风气与前朝不同,闺中女儿金贵,哪怕是民间百姓也多把小娘子留到十七八才定亲,可面对迟迟不为女儿婚事操心的昭圣太后,群臣和宗室操尽了心。
三年前有传闻长公主定了柱国公次子萧琴鹤,还未等正式旨意下来,昭圣太后忽然薨逝。
眼看着长公主硬生生拖成了老姑娘,怕是圣人急着要为同胞幼妹选婿了。但这也不代表有人可以当众拿此事说笑。
“福慧的年岁也不小了,毕竟长姐当年早早嫁给薛驸马。”长公主口吻柔和,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直把福慧县主的脸面揭了一层皮,“想来是永顺长姐在为你相看人选了吧。若有心上人切记遣人告诉我一声,免得抢了福慧的如意郎君去。”
这话可……太爽快啦!
从长公主流传最广的那则霁春宴轶闻可以看出,她绝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多少人以为失去了昭圣太后的依仗后长公主,不说韬光养晦,起码这霸道外放的性格能收一收,没想到连同是宗室的福慧县主也没落得好,倒像是福慧县主恨嫁,小家子气十足。
福慧县主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又不敢发作。
福慧县主仗着自己流着李家皇室的血脉自视甚高,一般贵女不入她眼,暗地里得罪的人不知多少,当即有小娘子笑着提醒道:“怕是县主欢喜得忘了,您还没有为长公主殿下展示才艺呢。”
荀安安离福慧县主还算近,看她愈加快速的呼吸频率,觉得她快昏过去了。
“好了。”长公主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转而平淡问道,“福慧幼时颇喜篆刻,最推崇褚邺子,让姨母看看,你是否有长进。”
至少在荀安安浅薄的八卦消息库里,长公主和永顺公主府的关系不算亲近。可她居然能清晰记得好几年不见的外甥女的喜好,荀安安直觉就算长公主不太喜欢永顺公主这个长姐,也对福慧县主没有恶感。
毕竟诸如她爹,连她两个庶妹的年岁都不太记得。
“我……”福慧县主在此刻后悔,为什么要听从阿娘的安排,答应在霁春宴上吟出那首诗。明明,明明广宁姨母她……
可情势所迫,话到嘴边,她只能硬着头皮:“公……”
就在这时,一声尖啸响起!
天色忽然转阴,荀安安连眼前的桌案都无法看清。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下意识仰头看去,顿时头皮发麻,不是天气突变的缘故,而是小院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飞禽。
当它的羽翼完全展开时,几乎遮蔽了整个小院。
是妖兽!
宾客还没反应过来,几道人影自小院不同地方腾空飞起,由于速度太快化作了白色模糊色块。他们显然各司其职,其中一人抽出巨大毛笔,脚踩飞剑,笔走龙蛇绘出淡金色的符文,设定结界包裹住小院,剩下的则全力接近巨禽,准备击退这只怪兽。
橼镜司的武侯们出手了。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会无端出现一只妖兽?
荀安安的目光落到了长公主身上,作为人群中焦点的她丝毫没有惊慌失色,第一时间高声喝止了盲目往外奔逃的人们,指挥贵女和在场的奴仆们有序躲进最近的暖阁里。
头顶的苦战才刚刚开始,作为保护屏障的结界没有隔绝声音的功效,一时之间剑修武侯们挥动剑的嗡鸣声,妖兽遭到攻击时吃痛的咆哮声,以及手无寸铁的贵女们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几欲震破耳膜。有擅长雷法的武侯试图引动天雷,刹那间天空阴云密布,隐约可见青紫色的电光在云里翻腾。粗壮如幼儿手臂的闪电劈下,击中了巨大却稍显笨拙的妖兽的羽翼,铁灰色的羽毛撕裂开来,它长啸着翻滚滑落。
然后,荀安安就看见妖兽光秃裸露的皮肤表面,那状似羽毛毛囊的突起,实则是一个又一个腐烂的人头,密密麻麻排列着,它们蜡一样融化的五官扭曲着,从本该是口鼻处的洞中倾泻出大量蜡黄色的液体,恶臭无比。
……呕。
荀安安猛地弯下腰,捂着腹部作呕。
她身上的恶寒一阵赛过一阵,毛孔直竖——这只似鸟的妖兽身上有多少根羽毛,是不是就有多少被羽毛掩盖的人头?
“安安,安安!”混乱当中,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拉住了她。
顺着力道,荀安安随着花满溪向暖阁的方向移动。贵女们再也顾不得仪态端庄优雅,吓得直哭者有之,为抢先进入暖阁挤得云鬓散乱者有之。
不知花满溪哪来的力气,生生挡住了推搡她们俩的人,眼看就可以逃入暖阁暂避。
然而前方却有人试图阻挡他们进入暖阁。
“不要进去!”
是福慧县主。她艰难地扣住门框,仿佛要用身体作为屏障,对抗惶恐不安的人群,“里面有邪祟!”
紧张的空气凝滞一秒,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知是否要信。
有贵女忍不住了。旁人惧怕福慧的身份,她家恩宠地位也不比永顺公主府差!于是她伸手直接推搡福慧县主,高声道:“县主,此刻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快让大伙进去,起码不用让武侯们分心看顾!”
福慧县主小脸惨白。
她本就生的娇小,又蓄意追求弱柳扶风之姿,平日里不怎么动弹,怎么可能是这位武将家贵女的对手,瞬间左手就被重重挥开。
福慧县主快哭出来了,“是真的,是真的有邪祟。”——她阿娘永顺公主花费千金,向青霄宫道长们求来的可以识别妖气的玉佩,越是靠近暖阁就晃动得越剧烈。
真要放手无寸铁的贵女们躲进暖阁里,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妖兽呢,后果不堪设想。
情势不容得她再作详细分辩,鸟形妖兽的体型实在巨大非常,尽管武侯们尽力压制,也顶多将它困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期待的橼镜司增援却迟迟不至。再这样下去,武侯们力竭,妖兽冲击屏障只是时间问题。
不能再等了!
武将家娘子耐心耗尽,拉紧披帛,作势要强冲进去。
变故在眨眼间发生。只听的一声短促惊叫,就在荀安安眼前的那武将家娘子撞上了福慧县主,像是收不住力不小心似的,二人双双跌入暖阁中。
而后就如同什么诡异戏码般,她们的身影瞬间消失。
不见了……
离得最近的荀安安没反应过来,呆呆地伸手,捞了满手空气。
还没等她后退警示众人,突然背心遭人猛击,在周围延迟响起的尖叫中,顺着力道亦踉跄扑进暖阁里。
她阿娘说的对,她这破运气,就该多向橼镜司讨几张平安符。
身体在不受控制地下坠,失去意识前,荀安安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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