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来了,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搓洗到发白的靛蓝布,透着一种疲惫的干净。
我已是文哲的新鲜人,开始学着用福柯、佛洛依德的术语,去解构我身处的这个世界,以及我身边那些亲密又遥远的人。我以为知识能给我答案,能让我更接近真相,却不知道有些真相,本身就带着锋利的刃口,会割伤所有试图触碰的手。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小哥回来了。
他很少在这样的周末夜晚出现,因为通常都是属于他和小嫂的时光。进门时他没开灯,玄关的阴影将他吞没大半,我只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混合着台北夜市的油烟味和某种绝望的酸腐气。他没像往常一样换上拖鞋,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像一袋被丢弃的沉重谷物。
“哥?”我放下手里的《存在与虚无》,试探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在轻微地抽搐。妈妈从房里出来,看到这情景,叹了口气,没有像过去那样斥责,只是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开水,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我,用眼神示意我照顾他。她自己则默默地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望着窗外,窗外是对面公寓楼密麻麻的窗格,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我蹲下身,把水杯递到他嘴边。
他机械地喝了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和眼泪混在一起。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抬起一双布满血丝、完全涣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阿妹……”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你知不知道……你小嫂他……他小时候……”
他哽住了,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是卡在喉咙里的毒药。
“他被他老师……那个畜生……”这几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从他小学……到国中……好几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厨房水龙头的滴答声、远处摩托车的引擎声,都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小哥破碎的、压抑的呜咽。
那些我曾隐约感觉到的、小嫂身上不协调的碎片——他偶尔的惊惧眼神、对某些密闭空间的抗拒、手腕上模糊的旧痕、还有他画笔下那些总是带着一丝哀愁的、仍笑着的孩子——在这一刻,被这句残忍的告白,串联成一条清晰而冰冷的锁链,勒得我几乎窒息。
“他从来不说……他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小哥把头撞向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画那么多漂亮的画,教孩子们画彩虹,他自己却一直活在那个黑洞里……我拉不出来……我怎么都拉不出来他……”
妈妈走了过来,她没有去拉小哥,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然后,慢慢地,她也蹲了下来,用那条热毛巾,轻轻擦拭着儿子泪汗交加的脸。她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她一辈子要强,不善于表达如此外露的温情。
但她那么做了。
月光从阳台的铁窗棂照进来,勾勒出她骤然间显得苍老了许多的侧影。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惯常带着评判和忧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重的悲悯。
那一刻,闽南人骨子里那种对“家丑”的固守,在更庞大的人性悲怆面前,悄然崩塌了一角。
自那晚之后,家里的空气变了。
妈妈不再只是默默地接受小嫂的存在,而是开始用一种更具体的方式去表达。
接下来的周末,小嫂来时,餐桌上总会摆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四神汤。莲子、芡实、茯苓、淮山在汤里沉浮,散发着沉稳的药材香与猪肚的暖香。 “多吃点,外面吃饭总是不比家里的。”妈妈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小嫂面前,语气是一种尝试性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小嫂愣了一下,他看着那碗汤,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他低下头,拿起汤匙,轻声说:“谢谢阿姨。”
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片。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看见他握着汤匙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不知道他是否从这碗过于用心的汤里,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品出了那晚破碎的哭诉与这个家庭秘密的转向。
他只是安静地喝着,像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小哥坐在他对面,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那目光里交织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饭后,小嫂照例检查我的画作。
我的书桌上,摊着那天下午试图摹仿的莫奈《睡莲》,色彩混沌,笔法稚嫩。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支画笔,蘸了点清水,在我的调色盘上轻轻调和着。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是很好看的一句话。”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小时候学画,老师总让我们画荷花,说它高洁、典雅。”
他顿了顿,笔尖在画纸上轻轻点染,勾勒出一片朦胧的荷叶轮廓。
“可是,阿妹,”他转过头,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井,“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荷花自己来说,那些淤泥,并不是它想摆脱就能摆脱的。它从发芽,到抽茎,到开花,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浸泡在那片淤泥里。那淤泥就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它呼吸的空气,它汲取的养料……或许,也是它无法挣脱的诅咒。”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拿着画笔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它开得再洁白,再用力,根,也永远在黑暗里。而且……有些淤泥,是永远……永远都洗不干净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一大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里滚落,砸在画纸上我那片拙劣的“莲池”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他没有去擦,任由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滴落。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静默的、从内部崩坏般的流淌,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痛。
我和小哥都僵住了。
小哥下意识地想上前,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不敢触碰,仿佛小嫂是一件一触即碎的琉璃。
那一刻,十八岁的我,坐在大学教室里聆听着关于存在、关于本质、关于超越的理论的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创伤”的实体。
它不是书本上一个条条框框的词汇,它不是可以轻易被“时间”或“爱”治愈的伤口。
它是一种内嵌于生命基底的颜色,一种弥漫在呼吸里的气味,一种终身无法剥离的、附着而冰冷的“淤泥”。它塑造了你,也摧毁着你。你带着它行走,微笑,爱人,作画,但你的一部分,早已被它永恒地囚禁在了过去的某个黑暗瞬间。
过了不知多久,小嫂缓缓放下画笔,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低声说:“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
小哥立刻跟了上去。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的街景。
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五彩的倒影。不一会儿,我看见他们两个前一后走出公寓大门,融入西门町熙攘的人流。小哥始终跟在小嫂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道无法弥合却也绝不离开的伤口。
不知不觉,他们行走的方向,指向了艋舺,指向了那座香火鼎盛的龙山寺。
我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下去,保持着一段距离。我想知道,在神明面前,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姿态。
晚间的龙山寺,依旧人流如织。
善男信女们手持线香,在缭绕的烟雾中俯身跪拜,祈求着姻缘、财富、健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蜡烛的油气和一种集体性的、热烘烘的期盼。
殿宇巍峨,飞檐翘角在夜色和灯火的映照下,勾勒出庄严而慈悲的轮廓。
我好像看见小嫂没有去拿香,他只是独自走到观世音菩萨的殿前,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那尊在无数灯火供奉下宝相庄严的慈悲面容。
殿内的灯光勾勒出侧影,像是随时会融化在这片浓郁的烟火气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祈求,没有悲愤,甚至没有哀伤,只有一片平静、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他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救赎,而只是为了确认某种无可挽回的失去。
小哥则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下,阴影将他大半身形吞没。
他没有看向神佛,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在小嫂身上。
那目光里,有痛,有爱,有无力,还有一种野兽护犊般的、原始的坚决。他像一尊守护在炼狱入口的石像,明知无法进入,却固执地守望着那片他无法驱散的混沌。
寺庙的广播里,传来诵经的梵唱,悠远、平和,涤荡着尘世的喧嚣。可是,这慈悲的、普度的声音,似乎根本无法渗入两人周围那圈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在这座承载了无数祈愿的寺庙里,他们的沉默,成了最震耳欲聋的祷告。
月光穿过古寺翘角的缝隙,清冷地洒落在天井的石板上,也洒在小嫂苍白的脸上。
那光,和他画室里的人造光源不同,和病房里消毒灯的光也不同,它古老、恒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肃杀。它照亮了菩萨低垂的眼眉,也照亮了凡人无处遁形的苦难。
我站在寺门的阴影处,看着这幅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冰凉。那些哲学书籍里的宏大词汇,在眼前这具体、细微、沉默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忽然明白了,有些爱,无法拯救;有些伤痛,无法愈合;有些淤泥,注定要伴随一生,直至把身边的“亮光”都吃的半点不剩。
那一晚的月光,像一层永不愈合的霜,冷冷地覆在了我的心上,也覆在了我们所有人往后的岁月上。
它无声地宣告,童真的帷幕已彻底落下,成人的世界,原来如此疮痍,如此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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