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走到阳台门边,透过玻璃看他。他烧得很慢,很专注,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声音太轻,被雨声和远处的吵嚷淹没了。
火光跃动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锁骨上方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形状像一弯新月。以前从没注意到过。
他突然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玻璃的反射中相遇。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脆弱得像初春的薄冰。
“要过来吗?”他轻声问。
我推开门,阳台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纸钱燃烧的味道更浓了,混杂着雨水的湿气。
“烧给谁?”我问,虽然已经知道答案。
“我妹妹。”他继续往火堆里添纸钱,“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你大几岁。”
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卷曲,变黑,最后化成灰烬。
“她叫什么名字?”
“小梅。”他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梅花的美。”
铁盆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在灰烬中闪烁。小嫂盯着那些灰烬,眼神空洞。
“她是怎么...”我没问完。
“溺水。”他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锁骨上的疤痕。“在我们老家的池塘里。”
一阵大风吹来,盆里的灰烬被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像黑色的雪花。小嫂抬起头,看着那些飞散的灰烬,眼睛里映着远处城市的灯光。
“她会收到的,对吧?”他问,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他站起来,腿有些麻,身子晃了一下。我伸手扶住他,隔着毛衣能感觉到他手臂的纤细。
“谢谢,阿妹。”他拍拍我的手,“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们回到室内时,妈妈已经泡好了茶。是乌龙,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小哥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那张画,眼神空洞。
“喝茶吧。”妈妈说,声音比之前柔和许多。
小嫂接过茶杯,双手捧着,像是汲取那一点温暖。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关节处有些肿胀。
“你的手...”妈妈说。
“画画久了,有点关节炎。”小嫂笑了笑,“老毛病了。”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数新年的到来。十、九、八...
小哥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七、六、五...
小嫂放下茶杯,目光追随着小哥的背影,眼神复杂。
四、三、二...
妈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粗糙,温暖。
一。
窗外,烟花突然炸开,把整个夜空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101大楼的灯光秀开始了,无数光点如瀑布般流淌而下。
“新年快乐。”妈妈说。
“新年快乐。”我回应。
小哥转过身,脸上有未擦干的泪痕。“新年快乐。”他说,声音嘶哑。
小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烟花,他的脸在明灭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苍白。
烟花表演持续了十几分钟,最后在一阵密集的爆鸣声中结束。夜空重新回归黑暗,只剩下绵绵不绝的雨。
“我去一下浴室。”小嫂轻声说,起身离开。
小哥看着他关上门,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他最近...”妈妈开口,但又停住了,摇了摇头。
浴室里传来水声,淅淅沥沥,与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我们坐在客厅里,没有人说话。电视里还在播放节目,但声音被调得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了。但小嫂没有出来。
又过了几分钟,小哥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没事吧?”他问。
里面没有回应。
小哥的表情紧张起来,又敲了敲门,这次用力了一些。
“回答我……阿南……求你……”
还是沉默。
小哥开始转动门把手,但门从里面锁住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妈……快……备用钥匙。”他的声音在发抖。
妈妈急忙去抽屉里翻找,手忙脚乱。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终于,妈妈找到了钥匙,递给小哥。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门开了。
小嫂坐在马桶盖上,背对着我们,肩膀在轻微地起伏。他听到开门声,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小哥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在门框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没事,”他说,“我们都在这里。”
妈妈悄悄拉了我一下,示意我离开。我跟着她回到客厅,但目光还停留在浴室的方向。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小嫂的一小部分背影。他低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呜咽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样。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受伤的动物,又像被扼住脖颈的鸽群。
小哥走进去,关上了门。但那声音还是隐约可闻,透过薄薄的门板,钻进我的耳朵。
妈妈坐在沙发上,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她盯着电视屏幕,但眼神空洞,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我轻声问。
妈妈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人背负着太多东西,阿妹,太多沉重的东西。”
浴室里的哭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渐渐低下去,变成模糊的抽泣。我听到小哥在低声说话,但听不清内容。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哥扶着小嫂走出来,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我想回去了。”小嫂说,声音沙哑。
妈妈点点头,“也好,早点休息。”
小哥帮小嫂穿上外套,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明天来吃午饭,”妈妈说,“我煮桂圆红枣汤。”
小嫂勉强笑了笑,“好。”
他们离开后,公寓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妈妈开始收拾桌子,把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我帮忙洗碗,热水冲在手上,带来一丝暖意。
“小嫂他...一直这样吗?”我问。
妈妈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窗外。“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了。你小哥说他有时候会突然情绪崩溃,尤其是在节日里。”
我想起刚才小嫂烧纸钱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悲伤和绝望的眼神。
“他妹妹的事...”
“别问了,阿妹。”妈妈打断我,“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只会更难过。”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但那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为什么有些人的悲伤如此深重,连新年的烟花都无法照亮?
洗完碗,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放着小嫂给我的红包,那张画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与刚才浴室里的呜咽形成鲜明对比。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新年第一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看不见的伤口,它们不会流血,却比任何可见的伤痕都更痛。
窗外,雨还在下,台北被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远处偶尔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像是这座城市不甘沉寂的脉搏。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还能听见那压抑的呜咽声,在脑海里回荡,久久不散。
声音里有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痛苦,但它刺痛了我,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十九岁的除夕夜,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爱并不总能治愈伤痛,有时候,它只是让痛苦地方变得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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