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九昭抽出缚鬼绳,对准那座孤城,深吸一口气,心说拼了。
缚鬼绳拢共十二条,各分三条,将城墙四面笼住。
她试着拉线往上提。
孤城实在是个庞然大物,她那几根线那么细、那么短、那么软,拼倒是真拼了,就是红的快拼成白的了。
褚无相见状立马甩出自己的缚鬼绳,不动声色地从地砖缝里钻进去,无数条缚鬼绳排列成红毯,由地底下铺开,横切开孤城地基,将它整个兜在了里面。
他瞅准桑九昭缚鬼绳快要扯断的瞬间,将地底下铺开的密密麻麻缚鬼绳顺势往上一送,整个抬起孤城,托住了桑九昭快要断掉的缚鬼绳。
眼看孤城居然真的开始松动,桑九昭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居然这么牛?
褚无相见她发呆,赶紧叫她:“快拖!”
桑九昭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分心不好,回了神,又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往哪拖?”
褚无相:“先拖出这个影视城。”
其实他也不知这座孤城真身在哪,但眼下,显然先将大壮解脱出来最为要紧。
“走。”褚无相跟在桑九昭身边指挥。
壕沟内,众人看到偌大一座孤城,居然真这么由几根缚鬼绳拖着往外挪,全都目瞪口呆。
小美:“这又是哪一出啊?地底下是不是有什么轨道,就拍戏用的那种。全实景拍摄么,啧啧,真是大手笔。”
吨吨用手肘顶了顶小美,示意她闭嘴。
“你这朋友,心挺大。”时逢春冲吨吨笑了笑,见吨吨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了,又忙补充道,“心大好啊,什么事都不用挂心上,不挂心就不会有放不下的执念,没有执念,人生来来去去就没有牵挂,有的时候想想啊,死的时候要是能没有牵挂,那真是件幸福的事……”
时逢春不知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
吨吨本来嫌他啰嗦想叫他住嘴,一看他这个样子,一时心软便说算了。
短短一会儿功夫,褚无相已“指挥”桑九昭将孤城挪到了影视城外空地。
其实不负责任一点,孤城放在这里也可以,反正现在大壮那边肯定可以得救了,这座影视城平时也无人会来,本来也只是一个蜃景,影视城内影视城外,哪儿待不是待。
但不知为什么,褚无相就是不想将它扔下。
他脑海中莫名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带它回家,你发过誓要带他们回家。
腕骨上那只手串忽然有些发烫。
天上乌云散开来,孤城楼上的青空,泛着湛蓝混杂了一点白。
褚无相抬头望向孤城,隐约瞧见,城楼上一抹红色身影。
他心神猛地晃了一晃。
忽然不顾身后桑九昭的呼唤,他向那孤城的方向走去几步,白濛濛的大雾悉数拢过来,他不断挥手拨开。
眼看雾气要将那孤城彻底淹没,褚无相竟快走起来,一头冲进雾中。
桑九昭的声音已听不见了,雾气渐渐散开,抬望眼,他发现自己似乎飘在半空,身处一山野村口。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褚无相迷失雾中,大脑空白,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些东西。
视野下方,正对着一家路边茶肆,茶肆中坐着一位箭袖水绿素袍的少年,桌上还摆着一套茶盏,正独自啜饮。
隔壁桌似乎在聊八卦,褚无相将目光从绿袍少年身上挪开,竖起耳朵听。
一人突然抱怨:“话说这南境打仗,打多久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南境,难道又是八百年前发生在大晟朝的旧事?褚无相在心中暗自琢磨。
说到南境,另一人抛出了新话题:“你可听说,近来南境那边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褚无相略微提起一点兴趣。
“说是粮草官输送补给到前线,不知怎的,送过去的一车车粮草,连人带车,全在路上失踪了。”
送前线的粮草队伍失踪,这简直要命。
褚无相聚神偷听墙角,余光瞥到那绿袍少年也听得入神,茶都忘了喝。
“粮草队伍都能失踪?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那群南蛮子又从中作梗了。”
“还真不是。我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那些粮草队伍行经之处有一个泽地,瘴气弥漫、雾气蒸腾,每每车马经过,便会迷失其中,只进不出。有说法称,这些粮草队伍就是这么失踪的。”
话题似乎停在这里,两人对坐无言,默默品茶。
褚无相听见那绿袍少年招呼道:“店家,结账。”
绿袍少年离开茶肆,翻身坐上一匹白蹄乌骓马,向着南方哒哒上了路。
褚无相稍加思索,也跟着飘去。
绿袍少年一路风尘仆仆,终赶至南境。
他据着听来的八卦,找到了那处泽地,便骑着马闪身钻入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瘴雾中。
褚无相毫不犹豫俯冲下去,一路跟着马蹄声飘。
他看着这般浓稠的雾气,心说要是普通人走进来,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找路了,那绿袍少年却甩出一道黄符,一闪一闪在前方开路。
不知走了多久,竟真让绿袍少年走出了泽地,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褚无相反手遮了下太阳,抬眼已能望见南诏连绵的雪山,山不远处,驻扎着一支大晟的军队。
绿袍少年孤身一人,骑着白蹄乌骓,一路悠哉悠哉,晃到了军营城下。
城墙上,一位少年将军脱了盔帽,迎着日光,扭身伏在城墙上,手搭上眉骨,遥望那道绿影儿。
绿袍少年勒住缰绳,堪堪停在城下,抬头望着城楼上,那个身披银甲、一身红衣、目光如电的少年将军。
“开城门,我送粮草。”他道。
那少年将军嗤地一笑,探出半个身子问他:“朋友,我请问你,粮呢?草呢?”
绿袍少年面不改色,稳如老狗:“粮被我吃了,草被马吃了。”
少年将军险些气笑,抬手一招,嘱人道:“开他妈的开门,把他两个抓进去剖肚,今晚咱吃顿好的。”
入夜,军营升起篝火。
那少年将军身为一军主帅,人却不摆架子,与手下们打得一片火热。
他端着酒杯,一路跟兄弟们摸摸脸、捏捏手,活脱脱的军中一枝花,招蜂引蝶之流。
绿袍少年也被他拉到篝火旁坐下,又被塞了杯酒到手里。
少年将军伸手绕过绿袍少年肩膀,顺势勾住他下巴,笑道:“粮草兵不带粮草,你他妈算个屁的粮草兵?”
绿袍少年被迫微仰着头,清越越的目光对上少年将军锋利的眼梢,他脸上带着薄红的酒意,为他清冷的眸光染上了一点微微的玫瑰色。
他唇边噙了一丝笑:“我的确不是粮草兵。”
少年将军“哦”了一声,将酒杯放低,眼底含笑,嘴唇贴在绿袍少年右边耳朵,问他:“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
绿袍少年反手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向少年将军无声吐了两个字——太子。
太子?
少年将军抓住绿袍少年按在自己胸膛的手,低低笑了一声:“胡说。”
说完他松开他,站直身子,一只手搭在侧腰,一只手拎着酒杯,低头打量眼前这个约莫二十岁出头、跟他自己差不多大的绿袍少年:“太子今年才十二岁。”
绿袍少年抬眼看着将军:“八年前,太子确实也才十二岁。”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一半阴影,一半是光。
篝火旁,众将士逐渐安静下来。
少年将军注视绿袍少年良久,眼底甚无笑意。
绿袍少年侧身给篝火堆添了一把柴:“我好奇,到底是多深的执念,才会让你们整整三千人,被困在这座孤城八年之久。”
少年将军默了两秒,在他身边并肩坐下:“太子觉得呢。”
绿袍少年:“无非是,等援军、等粮草。”
少年将军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并不说话。
绿袍少年道:“外面的世界还在打仗,把那些粮草,还给外面吧。人都死了,你们不需要这个。”
是啊,人都死了。
死了八年。
故国却无一兵、一卒、一人来寻。
他们三千将士的尸骨,被遗忘在这座孤城,整整八年了。
少年将军手里抛着空酒杯玩,抛了一会不尽兴,将衣袖挽到胳膊,对准某个偷偷抹泪的士兵掷过去,砸在他头顶,力道很轻,好像在安抚他。
他漫不经心道:“是他们自己主动送上来的。”
“他们不是,”绿袍少年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小心迷失在你这里了。”
少年将军皮肤下的血液一点点凉了下去——如果鬼的体内也有血的话。
绿袍少年却忽然道:“我才是主动来的。”
少年将军一愣,那股凉下去的血好像,又悄悄地,重新热了起来。
他偏头看绿袍少年,笑了:“就你?”
“他们带的粮草再多,也不是给你的;我的再少,却都是专程为你们而来。”绿袍少年认真道。
“你们要的粮草、援军,我都带来了,粮草在肚子里,援军只有我一人。不过我想应该也足够,反正给你们什么,你们都用不上。”
少年将军望他一眼:“为什么。”
为什么要迟来八年送他们粮草和援军,为什么你一个太子,不关心朝堂,却来关心他们这三千只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绿袍少年与他对视一眼,转头望着众将士:“我来接你们回家。”
很多年后,那少年将军问过自己,如果当年再给他一次机会,还会不会和太子一起走。
他的答案是不会。
绝对不。
在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想再看一眼那绿袍少年,看他如何银鞍白马度春风,如何踏花寻欢酒肆中时,故人却已成一堆白骨。
他无数次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和他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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