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鉴低下头，手掌抬到半空中几乎就要触碰到白绫上，那似乎是因为眼睛的疼痛而下意识地做出来的举动，在即将碰到纱布前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提起剑又奔向了邪曲。
邪曲不得不接下了一招，元鉴的身姿是轻灵、甚至可以说是单薄的，但这一次双方的兵器相撞在一起时，弟子们脚下的地面都在跟着震颤。
邪曲借着长刀的嗡鸣声掩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是同族，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孩子你不能杀，”元鉴说道：“放开他，离开临歧城。”
“你的角呢？鳞片呢？你身上为什么会长着人族的仙骨，这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为了女君。”元鉴比了个口型。
归一宗掌门凭什么能在师弟被他逼走后的第三年遇到一个他性情、长相都相似的人，还恰好无依无靠，能心甘情愿地当另一个人的替代品。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猎人布下的一张网，而元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邪曲突然松开刀柄，长刀被青枫剑掀飞，刀身戳进了远处的雪里，又因为重量再次下坠，切入地面，连接着刀柄的锁链高高扬起，锁链的另一端还缠绕在邪曲的手腕上。
青枫剑砍向邪曲的腰侧，邪曲一扯锁链，整个人都向长刀的方向滑了过去——那锁链连接着刀柄的一端有特制的机关，关键时刻可以伸缩。
“小孩留下，撤退！”邪曲从地上拔出刀，抽出背后特质的烟花高高举起发射——那是通知手下离开的信号。
“快走。”魔族的士兵除去专门垫后的一批，其他的都没了踪影。
浑身血污的男孩被一把丢在了地上。
那孩子竟然还有意识，他艰难地将原本砸进雪里的脸侧到了朝向元鉴的那一边，肿胀的眼睛好几次试图睁开，但都失败了。
元鉴的力气几乎都在刚刚的战斗中耗尽了，他的身形摇晃了两下，有弟子赶紧跑了过来扶住他——否则元鉴恐怕得摔倒在地上。
“……带我去…那里。”元鉴用极轻微的声音说着，微微抬起手指向了趴在地上的小孩。
弟子紧紧地支撑着元鉴一边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拖了过去。
元鉴终于到了小孩身边，缓缓蹲了下来，用衣袖为他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你以后就跟着我。”
晴空上突兀地响起一道惊雷。
白绫遮住了他的眸子，没人知道他此时的眼神。
“你有灵根，是可以修炼的，要是做我的弟子，以后你脚下的土地就不会再被火海吞没了。”
男孩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抓着元鉴的衣袖，哪怕那力道也是轻的。
元鉴温和地微微扬起嘴角，这是他跟人族学了无数遍的安抚意味的笑容——而不是魔族的贪婪也艳丽的笑。
“把他带上，去北边找你们顾师兄。”元鉴说道。
他们赶到临歧城北边的时候，身穿藏青色长袍的弟子正带着其他年轻修士救人。
“其他地方都搜过了，就这一片还剩下活人。”顾满关身负重剑，走到元鉴身边说。
元鉴当然知道其他地方早就没有活人，除了那个男孩，他之前待在那里也只是为了见到那孩子。
“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城镇安顿好，”元鉴说道：“掌门已经联系了几位城主，很快就会派人来重建临歧城。”
顾满关咬着牙骂道：“这帮魔族真是罪该万死，紫霄宫下个月要召集天下英雄好汉，讨伐魔族断岩城，我也要去，为这里的冤魂报仇！”
“好啊。”元鉴轻飘飘地说：“先回宗门。”
归一宗四面环山，地势险要，修士本是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的存在，但在这里每日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数不清的修士前来拜访。
元鉴带着弟子上了主峰。
主峰名为九阳峰，是归一宗地势最平缓、单从地理位置上讲最容易被攻陷的地方，也是掌门居住的山峰。
归一宗留在山脚下的侍从看到了元鉴，急忙俯身行礼，将众人领到了通往掌门正在进行例会的明阳宫传送阵前。
………
……
明阳宫内。
案上倒流香燃出的烟向下淌着，像蜿蜒的溪水，慢慢浸没了被雕琢成水池形状的香炉，香炉中有被制作成金鱼样貌的机关，如同活物一般，在翻涌着的香间游动。
一名面容俊朗的男子坐在主座上，那是归一宗掌门明浪阔，如今的正道魁首。
明浪阔右下方站着一名长相斯文，微微眯着眼睛的男子——那是掌门的第五位弟子，平日里很少留在宗门内，是边关十五座城池的城主，自他接手那十五座城后，每一座城都受到过魔族数次进攻，但没有一次被攻陷。
他所守卫着的战线也因此被称为“钢铁十五城”。
城主的身旁坐着紫霄宗宗主。
门外有侍从悄然走进来行礼：“掌门，云居风峰主回来了。”
云居峰主正是元鉴。
紫霄宗宗主有些惊讶地望向殿门外：“我早就听说过青枫剑，却没见过。”
明浪阔站了起来，眼里有藏不住的欣喜：“元鉴回来了？”
元鉴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瘦弱的脖颈，领着身后的弟子跨过门槛，走进大殿。
“师父。”元鉴向掌门和紫霄宗宗主俯身行礼。
明浪阔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语气关切：“可有受伤？”
元鉴摇了摇头：“未曾。”
“你面上的白绫断了，”明浪阔用那只浸染过无数魔族的血的宽大手掌轻抚上元鉴的眼眶：“眼睛还好吗？”
“不难受。”元鉴轻声回答，他纤细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着，明浪阔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掌门知道他身体一直疲弱，那也许是因为畏寒，也许是因为心情紧张——即使明阳宫内很暖和。
明浪阔第一次见到元鉴的时候，就知道他一生都只能是畸形的，而元鉴这样的人的一生恐怕比自己短暂得多。
元鉴身负剑骨，算是天纵奇才，但这改变不了他先天不足的事实，他天生就有眼疾、体弱，像一只品种名贵、刻意被培育出来的美丽却也有着先天疾病的猫。
从明浪阔因为一次意外遇到元鉴的时候，他就知道如果自己将眼前的少年带走，在将来就一定会经历一次别离——元鉴这种人，命薄。
但明浪阔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放不下他了。
元鉴不一定是长得最好看的，但那张脸是明浪阔最喜欢的长相——在他曾经的师弟离开他之后；元鉴的性格也不见得是最好的，却是明浪阔最喜欢的性子。
元鉴的存在，不仅能暂时代替明浪阔以前的师弟，满足他那多少带着点扭曲的喜爱——甚至有的时候，明浪阔会觉得元鉴比自己曾经的师弟更美好。
……简直就像是单单为自己而出现的生命一样。
这种感受在元鉴生活在自己身边时时常蔓延在他心底，明浪阔因此而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明浪阔想起了什么，松开握着元鉴的手，望向了元鉴身后的弟子：“能在明知有魔族的情况下还前去救人的，都是儿女英雄！归一门能有你们这样的新生血液，是归一门的骄傲。”
“凡事参加了这次行动的，都会被记下功劳，都有奖赏。”
“这位是紫霄宗宗主戴义，下个月，戴宗主要带领众多好汉进攻魔族断岩城，可有谁愿意去的？”明浪阔问道。
“掌门，我去！”
“我也是，我和师弟同去共归。”
“他们魔族屠我们的城，我们也要灭了他们的城，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站在明阳殿内的都是些资质上乘的少男少女，承接着长辈和百姓的希望，将报效国家视作理所当然，哪怕这样可能会失去性命。
“好！”紫霄宗宗主笑道：“那青枫剑可愿意一起前往？”
元鉴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轻轻抿了抿嘴，对明浪阔说：“师父，弟子此次回来，不得不先休养一段时间，这次就先不参加了。”
“弟子愿留在宗门内，为惨死的百姓祈福，以期冤魂能早日平息怨气，踏入轮回。”
“云居峰峰主实在是仁善。”戴义说道。
元鉴行了一礼：“弟子告退。”
………
……
元鉴回了云居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那新收的徒弟。
那小孩被安置在早半年就准备好的屋内，门外有最忠心的侍从守着，说是守护，其实也像是在监视，元鉴可以随时了解到他在屋内做了什么。
魔族擅占卜，通晓巫术，每隔上百八十年，魔族总能出些可以沟通天地的奇才——譬如当今的魔界的最高统领，魔族女君。
女君在几年前算出人族要诞生一个命世之才，这种人生来便受苍天偏爱，轻易是杀不死的，只好先让手下盯着，而正在归一宗卧底的元鉴正好就被委派了这个任务。
……毕竟他是女君手下最优秀、也最忠心的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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