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北境的风雪裹挟着血腥气,梁燕边境战火再度燎原。
此番燕军主帅,乃是已故大将周朔风的旧部。
这支军队上下同仇敌忾,挟着为蒙冤灭门的周将军复仇的烈焰,一路势如破竹,如汹涌的潮水般冲击着梁军的防线。
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夜,燕军精锐如鬼魅般潜入梁军大营,火矢如雨,瞬间点燃了粮草与营帐,冲天火光将雪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梁国镇边大将陈明远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最终力竭殉国,其首级被燕军高悬于旗杆之上,用以震慑梁军士气。
但此役的真正目标,深藏于硝烟之下。
燕国密谋的核心,在于生擒陈明远唯一的“儿子”陈谦牧。
一个偷梁换柱的庞大计划早已酝酿多时,意图用精心培养的燕国暗卫顶替其身份,长远潜伏于梁国权力核心,以期在未来给予致命一击。
然而当士兵押解着这位身处敌军中仍临危不乱的“将军独子”回营时,经验老到的押送官率先察觉了异样。
这少年的身形比例十分奇怪,脸庞也更虽是沾了尘土,却格外的精致、柔和。
疑虑层层上报,直至主帅亲临验看。
当外袍被解开,露出层层紧束、勒出纤细轮廓的白绸时,军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真相如同惊雷,在每位将领脑海中炸响。陈明远视若珍宝、从小充作男孩教养的“独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消息传回燕国宫廷,原定的计划彻底被打乱。燕王澹夜白看着密报,眉头紧锁。
所有备选的少年暗卫,无论身形、相貌、性情如何模仿,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性别,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而此时燕国唯一的选择便只有两年前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的周瑾。
当天八岁的周瑾便立即被燕王召入宫。
她身形稚嫩,甚至不及殿前侍卫的腰际,但步入那庄严肃穆的大殿时,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沉稳得不似孩童。
那双本该清澈懵懂的眸子里,沉淀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死寂与仇恨,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深处燃烧。
“臣女周瑾,参见陛下。”
童声清脆,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燕王高踞龙椅,俯瞰着殿下那抹渺小却倔强的身影,威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与权衡。
“周瑾,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的用意?”
周瑾抬起头,目光无畏地迎上君王那深邃而审视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知晓。臣女愿替大燕潜入梁国,为家人报仇。”
她的声音虽还带着稚气,但却清晰有力。
“梁国萧氏残暴不仁,滥杀无辜,臣女愿做陛下的利刃,刺向大梁的心脏!”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老臣吴恪,周瑾的外祖父,踉跄着从旁冲出,扑跪在地,苍老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悲痛而颤抖。
“陛下!瑾儿她才八岁啊!她还只是个孩子!老臣愿以残躯换她性命,求陛下收回成命!”
花白的头颅重重叩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周家满门忠烈,就让她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吧!”
周瑾伸手拦住外公,面向燕王决绝地跪下。
“臣女全家死于梁帝之手,今日我已下定决心,定要让这梁国皇室为我家人陪葬!”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从今夜起世上便无周瑾,只有梁国陈将军独子——陈谦牧。”
燕王赞赏地点头:"好!有志气!不愧是将门之后!"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说:"但你要记住,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无回头之日。"
周瑾直视燕王的眼睛,目光冰冷而坚定,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决心,一字一顿道:"臣女,绝不回头!"
梁燕边境的夜,是泼墨般的浓黑,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整个荒原。
惨淡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低垂的乌云,勉强映照出下方被厚厚冰雪覆盖的崎岖小路,泛着一种死寂的幽蓝。
在这片无垠的苍白与墨色之间,只有一匹孤单的马儿和一个孤身的孩子在艰难前行。
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每一声都丈量着与故国的距离,也叩问着未知的前路。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忽远忽近,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幽灵,仿佛随时会从阴影里扑出吞噬了这渺小的孩子。
周瑾——不,现在应该叫陈谦牧了。
她孤身纵马直奔梁国,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夜的风,和她失去了家人那夜一样的冷,可她的怀里揣着火,一把要将整个梁国烧为灰烬的烈火。
陈明远将军一家常年驻守边关,陈谦牧更是只有在刚出生时进过一次京城。
因此这位假陈谦牧一路畅通,很顺利就来到了梁国都城。
都城的市集像一口沸腾的大锅,人声、叫卖声、车马声交织在一起,蒸腾着烟火气。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车帘尚未掀开,一道温婉却带着审视意味的声音先传了进来,说话人正是拦在马车前的妇人。
“前面可是陈公子?”
车帘被一只稚嫩的手掀开,陈谦牧弯腰迈步下车,动作间带着将门子弟的利落。
她抬眼看向拦路的妇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依礼拱手,声音因刻意压低而略显沙哑。
“在下正是陈谦牧,不知夫人尊姓大名,拦下车驾有何指教?”
妇人展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却带着几分疏离。
“老身是你母亲的旧交,姓柳。听闻公子进京,特备了薄茶,想请公子到府上一叙。”
她的目光看似柔和,却不停仔细打量着陈谦牧,不放过一丝细节。
这邀约,是阳谋,亦是陷阱。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柳夫人绝非简单的“母亲旧交”,而是在检验这位将军遗孤的身份。
当然陈谦牧心中也明白。
但拒绝,便是心虚,立刻会引来无穷祸患;接受,则如履薄冰,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短暂的沉默后,她掩去眸中所有情绪,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柳姨母美意,恭敬不如从命。”
柳府的宅院并不算显赫,却处处透着清雅幽静。
穿过小小的庭院,步入内室,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市集的喧嚣彻底隔绝。
而柳夫人脸上那层温情的面纱也瞬间褪去。
她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未等陈谦牧坐下,便猛地一步踏前,伸手撕开了她的衣襟。
当看到那里面层层紧束的白绸时,柳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复杂意味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关切,有唏嘘,或许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你爹娘是青梅竹马,你母亲身子弱,成婚七年才怀上你。可生下来是个女儿...”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你母亲生你时伤了根本,不能再生育了。你父亲是个死心眼,不肯纳妾,怕委屈了你母亲。为了陈家香火,只能对外谎称生了个男孩,从小教你骑马射箭,把你按男孩培养...”
她抬眼看着陈谦牧,目光锐利。
“这个秘密,关乎你陈家的声誉,更关乎你的性命!万万不能对任何人透露。”
她伸手握住陈谦牧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带着轻轻的摩挲。
“在皇宫内,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你自己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陈谦牧低下头,目光落在茶杯里,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既熟悉又陌生。
她心中五味杂陈,有对陈将军夫妇无奈抉择的悲凉,有对自身处境的茫然与恐惧,更有那支撑她活下去的、沉重的血海深仇。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她只是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马车缓缓驶过沉重的宫门,车轮碾过御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音。
陈谦牧端坐车中,指尖冰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柳夫人透露的宫廷秘辛,每一个字都如同棋盘上的落子,勾勒出波谲云诡的深宫格局。
当今圣上萧彦正值鼎盛之年,膝下共有两子两女。
大皇子萧和尘,年十三,生母出身卑微,因此他虽才华出众且深得他父皇喜爱,但圣上对其就犹如给他的名字一般,只让他远离权力争夺。
太子萧承景,年方十岁,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无比,却性情耿直,屡屡触怒天颜。
大公主萧疏桐十一岁,其生母为漠国和亲公主,梁漠开战后随生母被打入冷宫。
小公主萧璃玥年仅六岁,母亲为太后的亲侄女,但难产而亡,太后心疼将她接到自己宫中抚养。
陈谦牧心中清楚,陛下此番召见,绝非仅仅抚恤忠烈遗孤那么简单。
她,以及她所代表的已故陈将军残留的军中影响力,正是陛下手中一枚可以用来制衡两位皇子的棋子。
“宣——陈明远之子陈谦牧——觐见——”
尖细悠长的唱喏如同利刃,划破宫殿深沉的寂静。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展露出金碧辉煌的大殿。
陈谦牧缓缓踏入殿内,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盘龙金柱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深吸一口气,撩起染尘的衣摆,双膝跪地,额头触及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清晰的叩响。
“罪臣之子陈谦牧,参见圣上。幸不辱命,得脱虎口,逃回京城。”
她的嗓音尚带稚气,却因极力压抑着情绪而显得异常清晰平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御座之上,萧彦头上冕旒垂下的玉珠轻轻碰撞,却遮不住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的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缓缓扫过阶下跪伏的少年。
“平身。”
身为皇帝他的声音温和却自有威仪。
“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谢陛下。”
陈谦牧起身,迈着轻而稳的步子向前走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审视,衡量,探究,如同在打量一把利刃。
萧彦凝视着来到面前的少年,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上带着奔波多日的疲惫,嘴角还有着结痂的伤,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陈家满门忠烈,你是仅剩的一根独苗。”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在大殿中回荡。
“你年纪尚幼,却能于万千险阻中独自跋涉,安然返京...”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眼前少年,看向更远的地方。
“而东宫那位从小娇生惯养,骑射之术远远不如你。”
萧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不如即日起入宫伴读,搬入东宫与太子同起居,共习文武。”
陈谦牧再次躬身下拜,将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
“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负众望。”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燕国孤女周瑾,也不再仅仅是将军遗孤陈谦牧。
她成了皇帝亲手放入皇宫的一枚棋子,一场风暴中心无法自主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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