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房间,沈清冉注视着苏舜卿,黑暗中的房间寂静无声,两人之间也陷入到奇异的沉默中。
窗外狂风骤雨,豆大的雨点扑到玻璃窗上,沙沙的响声犹如命运交响曲的前奏。
她凝视着他,仿佛间隔着数年的岁月,再次与故人重逢。
或许,本就是久别重逢。
似是为了躲避沈清冉的眼神,苏舜卿别开脸:
“我先回自己房间了。”
扭开门把手前,他又顿了顿脚步,语声有些低沉,“以及……那张照片,我戴过两年牙套,如果那算整形的话,确实是动过。”
他正要出门,却被沈清冉一把拉住胳膊,“那条红玛瑙手链,是不是你送的?”
苏舜卿身子微微一僵,半晌,“嗯”了一声,语气里有令人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送它的时候,恰好是你生日前夕,我准备退学,而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然而心脏依旧有隐秘的疼痛,千丝万缕犹如被针线穿过,然后才缓缓开口:
“你……正好接受凌辰告白,和他官宣。”
沈清冉缓缓松开了手。
她咬了咬唇,眼睛里有闪烁的光,心里同样有隐秘的疼痛。
正如苏舜卿所言,那时凌辰当众表白,她喜不自胜,欣然接受。
而阴影角落里,究竟有谁在悄悄注视自己,她毫无察觉。
“对不起,我……”她很想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当时的秦墨,对沈清冉而言,只是一个萍水相逢,偶有接触的学弟。两人之间的交集,甚至比不过同班同学。
苏舜卿颔首:“无须道歉,我知道,大学时候你对我印象不深。更不要提,我从未袒露过对你的心迹。”
就连送生日礼物,都是偷偷摸摸,生怕被别人察觉,沦为众人口里的笑柄。
那时她神采飞扬,艳若玫瑰,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错过,是错了,也是过了。
苏舜卿垂下眼眸,黑鸦羽般的长睫下的星眸犹如深潭,覆盖着寂静的雾气:“早点休息吧,晚安。”
沈清冉点点头,然而苏舜卿走之前,她又道:
“谢谢你送的手链,我很喜……”
“欢”字没说完,她下意识抚上手腕,却发现腕上空空如也,不禁“咦”了一声:“我的手链呢?”
她四下张望,然而地上毫无手链的踪影。
苏舜卿帮她一起寻找,两人在周围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手链。他皱眉道:
“估计是刚刚躲雨跑回来的时候丢路上了。”
情急之下,沈清冉就要拿起雨伞出酒店,“我去外面找。”
却被苏舜卿拦住,他断然道:“我去找,你在这里呆着。”
“可是外面……”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匆匆下楼,撑开雨伞,冲进了幕天席地的大雨中。
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沈清冉心里五味陈杂,她的灵魂仿佛从躯体里抽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冷冷注视着地上的自己。
如果从大学时期开始算,七年多的时间,他曾经历什么,又遇到什么人,通过了怎样的考验,才会从当年退学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变成如今这个星光熠熠的顶流巨星。
她,全部一无所知。
等她开始察觉的时候,两人的身份、地位、阅历,已经发生了惊天逆转。
那条鸿沟横在彼此之间,差距大得让她甚至无法生出跨越的勇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雨越下越大,久久没等到苏舜卿回来,沈清冉刚想给他发微信询问,却见酒店的服务生匆匆跑来,神色紧张:
“有人看见苏先生了吗?经纪人打他电话打不通!”
她心中一紧,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苏舜卿的身影。
暴风雨来势汹汹,苏舜卿如果被困在某个地方,别人根本不好找。
沈清冉没有丝毫犹豫,便快步朝外跑去。
外面的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狂风卷着雨水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沈清冉一边跑一边用手臂遮挡着脸,湿透的裙摆紧紧贴在她的腿上,行动愈发艰难,但她却不曾停下。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旁,她的身影在雨中显得如此孤单,却又坚定。
花园、长廊、露天泳池……
四处都找过了,始终没发现他的影子。
就在沈清冉筋疲力尽地靠着栏杆喘气的时候,她突然看见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有一串凌乱的脚印。
透过手机电筒微弱的光束,沈清冉发现门口已经积起了浅浅的水。她顾不得多想,迅速推开门冲了进去,脚下的水在她奔跑时溅起了泠泠的水花。
“苏舜卿!”她大声呼喊着,声线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电力中断后,冷清的停车场仿佛被夜色吞噬。她的心跳加速,雨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黑暗。
冰冷的积水。
脚步空荡荡的回音。
与此同时,车库的最深处,苏舜卿靠在一辆车旁,死死攥着红玛瑙手链。
他的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脸色惨白无比,胃部传来的剧痛将他整个人包裹,喉咙里飘出的腥气,带着铁锈般的恶心。
适才他在花园小径上找到手链,本想回酒店,奈何雨太大,只好先进旁边的车库避雨。谁知道胃病突然发作——多年练习生的生涯,饮食不规律加上经纪公司管制,他的胃其实远比常人脆弱。
疼痛一阵一阵袭来,眼前仿佛有白光闪烁,耳边响起凌乱的人声。
——是父母的争吵吗?好像是的,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离婚!我要离婚!!你和那个贱女人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了!”
“离就离,你休想再从老子这里拿到一分钱!”
“墨儿,呜呜呜我可怜的墨儿,妈妈一定会让你上大学的……”
凌乱的客厅,夕阳昏黄的光从窗户里斜斜射入,他拿着录取通知书,不知所措地站在满地碗碟碎片里,任由母亲抱着自己哀哀哭泣。
……
“哈哈哈哈,你们看那个怪胎,就他那穷酸样,还进咱们作曲系呢,我听说他想以后当什么,哦什么游戏音频设计师,进大厂挣钱。”
“你信吗哈哈哈,就他?他挣钱?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等他什么时候买得起电脑,再说这话也不迟吧!”
“嘘,小声点,他快回来了,以后还得指望他打水抄作业呢!”
虚掩的木门后,他费力地拎着两个热水瓶,沉默听着宿舍里传来的室友窃窃私语,一颗心犹坠深湖,冰冷彻骨。
……
“肯定是秦墨偷了我电脑!给我打!打完报告老师!”
“把奖学金交出来!交出来我们就可以考虑放过你——”
“我没有!我没有偷你电脑!奖学金也不可能给你们!我的电脑,都是我自己参加电竞比赛,打游戏赚来的!”
他愤怒地呐喊,然而面对他们的包围,连呐喊都是那样苍白。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他唯有蜷缩起身体,任由疼痛蔓延。
绝望之间,一个女声清凌凌响起,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
“——你们在做什么?”
他从水泥地上费力地抬起头,一抹红色撞入眼中。犹如天神降临,她拦在他面前,和一群人冷冷对峙,寸步不让。
……
“学姐,你已经是网红插画家,为什么想要做游戏原画师呢?”
“游戏是第九艺术,我可以创造艺术的世界,让更多人加入欣赏。”
“那我……可以加入吗?”
“你想加就加呗,我又阻止不了你实现自己的梦想。”
燥热的夏日,画室被浓重绿荫所笼罩,窗外蝉鸣此起彼伏,他站在红裙少女的背后,看着她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
“秦同学,您母亲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她操劳过度,现在整个人十分虚弱,必须尽快手术,取出癌变的地方。”
“你真的要退赛吗?现在退出,以后可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嗯。有人说,只要我退出决赛,就能给我三万块。”
纯白的医院长廊里,听着教练从手机里恨铁不成钢的叹气,他死死攥住手机,像是钝刀狠狠捅入心脏,痛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
“秦同学,医院的账单不能再拖延了,您母亲的后续治疗,仍需大笔费用。”
“只要有漂亮的皮囊,唱跳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跟着我去韩国,包装几年,练习生出道,好日子就在后头!”
“听说了没,沈学姐和计算机系的凌学长在一起了!凌学长买了好多玫瑰花给她告白呢!”
滴答,滴答,滴答。
是吊瓶里葡萄糖液随着软管的坠落声。
滴答,滴答,滴答。
是星探催他快点做决定的电话铃声。
滴答,滴答,滴答。
是无数只告白气球放飞前,秒表的倒计时声。
他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人群之中的他们,被众人庆祝的欢呼包围。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莫过于此。
而他,自始至终,不过是路人甲乙丙而已。
河神:“你是想要这个金项圈、银项圈还是名为梦想的废铜烂铁呀?”
梦想……古往今来,梦想值几个钱?
梦想能帮他凑齐手术费,给妈妈治病吗?
梦想能帮他继续学业,然后顺利进游戏大厂吗?
梦想能帮他和学姐在一起,让学姐拒绝别人的告白吗?
既然这些都无法实现,那就选个钱多的吧。
当你一无所有,梦想……
根本只是天方夜谭。
唯有碎银几两,可解世间万般惆怅。
往事如同旧梦,在眼前来了又去,苏舜卿痛得蹲下身,用手紧紧按住胃部。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开攥住手链的拳头。
镶嵌的珐琅金属深深抠进掌心,尖锐的刺痛仿佛能够抵消胃痛。然而那剧痛依旧将他的身体撕扯着,仿佛要将他撕裂成无数片,然后带着他坠入黑暗的深渊。
另一边,沈清冉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不远处的车影,以及靠在车门旁的青年。
“舜卿!!!”
她向他招手大声呼喊。
他讶然抬头,看见她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向他飞奔而来。
此情此景,仿若当年。
苏舜卿的神情瞬间凝固,随即变得复杂而震动。
“你疯了吗?这种天气你还跑出来!”
沈清冉咬着牙,目光坚定:“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等他说更多,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走,别再耽搁了!不然积水就要漫过头顶了!”
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带着他从安全通道离开。一路上她都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再出现任何意外。暴雨依旧疯狂地拍打着地面,狂风中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声响,天空如同发狂般电闪雷鸣。
沈清冉的脚步渐渐变得沉重,但她没有放慢步伐。
终于,他们冲出地下停车场,雨水依旧如潮水般迎面袭来。
苏舜卿望着这场仿佛永不停歇的暴雨,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用力将沈清冉拉入怀中。
“沈清冉,你疯了。”他的声音低哑,语气里有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是责怪,更像是一种深深的感动。
沈清冉埋在他湿透的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心头终于放松了一丝,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下一个瞬间,她的脸突然被他捧起,双唇猝然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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