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未散。无定着单薄的僧袍,叩响了付溪那扇斑驳的院门。
随着门扉的“吱呀”一声打开,满头白发映入眼帘,付溪带着疲惫的双目出现在门后。
他抬眼看到门外站着的清俊僧人,他微微一怔,也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无定师父,快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通道。
“阿弥陀佛,多谢付老先生。”无定微微笑道,踏入小院。
他的目光轻松地落在付溪苍白的脸上,道:“付施主,恕贫僧冒昧前来叨扰,实是上次一别,心中一直记挂一事。先前贫僧曾为施主诊脉时,已知付老先生实则忧思劳心过甚。本欲早些便来拜访,奈何一直未能得空亲自前来,后又疫病缠身,竟一直耽搁至今。”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贫僧那日言施主无大碍,有违本心,实是对付老心愧,曾遣人悄悄送过几副药,不知……付老先生可有服用?”
付溪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有劳师父挂怀了。”他引无定在院中石凳坐下,倒了杯清茶,才缓缓道:“老朽这副身子骨,自己心里清楚的,不过是些积年的老毛病,并无大碍。”
而他避开了服药的问题,张思远有送过一些不曾吃过的药,但那些药,他确实未曾动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来的药,他付溪本就不是轻易信人的性子。
无定看着他的眼神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中已明了几分。他也并未点破,只是温和道:“贫僧拜托张小施主给您送药,并无他意。那日见施主恐叫徐姑娘担忧的眼神,贫僧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替您隐瞒,事后又觉得不妥,一切还以您身体为重才是。还请施主见谅。”
这番话入情入理,让付溪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
他看着无定平静温和的脸庞,陷入沉思,莫名地那清俊的眉眼轮廓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本不该再存于世的身影隐隐重叠……
一个荒谬却又令他心惊肉跳的念头骤然浮现!
“无定师父……”付溪目光锐利起来,“老朽……有些冒昧,但我瞧着师父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似乎……与记忆中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像,只是……那位故人,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紧紧盯着无定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无定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带着些许无奈:“施主慧眼。或许……贫僧幼时,确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一面之缘?”付溪眉头紧锁,“仔细想来虽像,但年岁似乎有些出入。老朽曾为商贾,见的人确实不少,但似乎……从未结识过师父这般样貌的出家人。”
无定轻叹一声,他站起身,对着付溪,双手合十,深深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付老先生既已疑,贫僧也不再瞒。贫僧俗家确实姓萧。”
“萧?!”付溪身体晃了晃,那张脸!果然是那张脸!那个本该在十几年前那场血腥宫变中消失的太子!他竟然还活着!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无定抬起眼,眉眼间似有清风拂过,“前尘旧事,如露亦如电。如今,贫僧只是无定,临安宁远寺一僧。”
付溪听的狠狠地皱起眉头。“无定师父……若是如此……恕老夫此间也不好再留你……师父还是早些回吧。”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边的寒意和警惕!这样一个人物,留在末襄城,留在徐清宴身边,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祸患!
无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是,贫僧心知,待此间以事了,今日拜访施主是为诊视旧疾,待确认施主无大碍后,贫僧便要启程,返回临安的宁远寺了。只是今日所言,若非必要,不敢向外人透露分毫。今日坦言相告,但也恳请施主……务必代为守秘。”
“回临安?”付溪一愣,脸上的凝重之色稍缓,一个声音在付溪心底响起:是眼前这个人,在末襄城陷入绝境时,用尽心力甚至险些搭上性命去救治百姓!张思远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感叹过这位无定师父的慈悲与无私,那份真诚,是做不得假的。
若他真如所言,一心向佛,断绝了尘念,那皇帝轮流坐,他若能换来青灯古佛的平静,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的圆满……
付溪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无定平静无波的眼神,那里面只有坦荡。
无定看穿了他的担忧,微微一笑道:“付施主不必忧心。”
甚至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释然:“如此……师父能寻得净土,也是造化。”
他主动伸出手腕,道:“那便有劳大师,再替老朽看看这残躯吧。”
无定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落寞,依言搭上付溪的脉搏,凝神细诊。
片刻后,他的眉头却微微蹙起,道:“施主脉象沉涩,郁结之气非但未解,反有加重之势。心气耗损,肝气郁结……付老先生,生死有命,逝者已矣,生者当宽怀。”
“话虽如此……”付溪扯了扯嘴角,应道。
“若一味沉溺哀思,损毁自身,岂非令逝者不安?还请施主务必……放宽心胸,多走动散心,身体为上。”无定劝道。
付溪听了,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却仍然执拗的笑意:“大师放心,老朽现在……还不想死。”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听说……京城那天,快不行了?总得……等有些事闭了,老朽才好安心下去,见徐子安,好好说道这些年的事。”
突然,他话锋一转,目光紧紧盯着无定:“不知无定师父如何看待……当年之事?如何看待你那……夺了你本该属于你的位置的叔父?”
无定搭在付溪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远而平静,仿佛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阿弥陀佛。在其位尽其事,何尝不是为我承担了责任与压力呢?只是前尘种种,皆是命数。贫僧与那九五之位,无缘。或许,佛祖正是以此点化,引贫僧踏上这渡己渡人的修行之路。此乃天命,非人力可强求。”
“天命?”付溪嘴角扯了扯,带着一丝嘲讽,“无定师父,你那‘天命所归’的叔父,如今也快走到天命的尽头了。”
“贫僧……知晓。”无定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付溪紧追不舍,目光如炬:“那大师……可会为此感到一丝快意?”
无定缓缓收回手,直视着付溪充满探究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深沉的悲悯:
“不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人死如灯灭,有些事于我,便随人的逝去而随风散了吧。”
“呵,那人若是因此而死,也算的因果轮回了。他那样的人,寿终正寝才令人发指。”付溪的语气发冷。
无定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沉重与无奈,“付老先生意有所指,贫僧亦是知晓徐季清将军的死。付老先生心疼徐姑娘这些年的不易,故难以放下,而贫僧也明白的。贫僧……亦真心希望能助她一二……”
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但贫僧如今,只是临安一小寺的微末僧人……贫僧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深深的无力,“贫僧无恨,只叹……自己力量渺小,所能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在这里略尽绵薄之力,帮她……也帮这末襄城的百姓。”
付溪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俊、气质出尘的年轻僧人,他眼中那份纯粹的悲悯和深刻的无力感,心中那最后一丝警惕,彻底消散,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是萧家人,他以为萧家人血便是冷的,没想到,当年那个聪慧过人的嘉敏太子,如今成了僧人,真……世事难料……
他付溪,守着那个不算秘密的信,因自己的怯懦和顾虑,迟迟不敢将其交给真正的主人。而眼前这位本该心怀怨怼的人,却能如此坦荡地承认自己的无能……
一丝自嘲的轻笑溢出付溪的嘴角。自己……在害怕什么?又犹豫什么?那封藏了多年的信,真要等到龙椅上换了人,清宴便再也不能报仇了。
“无定师父……今日所言,老夫必将闭口不言。也多谢师父心中还念我,今日老夫亦有所感。”付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沧桑与疲惫。
无定并未察觉付溪心中翻涌的巨浪,“阿弥陀佛,贫僧力量微薄,不知先生何意,众生皆苦,若沉溺往事也不是今日先生所见的贫僧了。”
“是,世间总逃不过因果循环。”付溪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罢了……是我欠他徐子安的……”
无定听罢,未再接话,起身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纸笔,就着石桌迅速写下几味药,递给付溪:“施主先按此方调理,切记放宽心怀。徐姑娘曾多次提及担心你们的身体,但您又想瞒着她。您二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日后,贫僧也会请陈大夫定期来为施主诊脉的。您放心,不会告诉徐姑娘。”
“师父细心,知我心念,那便有劳师父了。”付溪回礼。
无定顿了顿,双手合十,道:“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付老先生,请多保重身体,贫僧……就此告辞了。”
付溪接过药方,看着无定清瘦的背影一步步走出小院,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巷口,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衣襟内衬那处微微凸起的地方。
是该……交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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