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帅帐内,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

徐清宴一身玄甲未卸,上面大片暗褐色的血渍,凝固着戈壁滩上那场复仇杀戮的气息。她坐在案后,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帐内一片死寂,灯芯偶尔爆出“噼啪”声。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付溪的身影进来。

他脚步极轻,他走到案前,从贴身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薄薄的信函。信封是最普通的黄麻纸,毫不起眼,上面没有任何署名标记,但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清宴,”付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他将信轻轻放在徐清宴面前的桌案上,“我手里有一封信。在当年…那个死士衣领夹层里,用蜡封着。”

徐清宴的目光落在信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染的暗红血污在灯下格外刺目。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帐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半晌,她才伸出右手。动作有些迟滞,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拿起,抽出里面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

纸页展开。墨迹是上好的松烟墨,笔迹却刻意扭曲,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僵硬。徐清宴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底:

“……君上默许,借‘荒狼’之手除之……以绝后患,后断徐氏根基……务必不留活口……”

“奉节军……除之……徐氏……不留活口……”

每一个词都化作了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徐清宴的灵魂深处!

奉节军!她徐家满门忠烈,几代人为之效死沙场!却是她父母叔伯,连同无数袍泽兄弟,尸骨无存的惨烈归宿!

那场惨绝人寰的劫杀,那场让她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的血案,那场被定性为“不敌山贼,剿匪不利”的笑话……

“嗬……”

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冷笑从徐清宴喉咙里挤了出来。

她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攥紧,坚硬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惨白,薄薄的信纸瞬间被捏得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早便知……呵……”

寒意,比塞外最酷烈的暴风雪更甚千倍万倍,从她脚底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血液、四肢百骸,都被这彻骨的冰寒冻结、麻痹。

冷。

除了冷,还是冷。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嘶吼,没有拍案而起的狂怒。帐内死寂得可怕。

徐清宴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涌的不再是战场上的凛冽杀意,而是一种死寂的、空洞的、足以吞噬一切光亮的冰冷绝望。

付溪站在案前,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从徐清宴身上弥漫开来的、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他垂下眼,他知道那信里写的什么,正因知道,才更明白这份真相对清宴而言,是何等残酷的凌迟。

他又将她拉到了当年听到父母皆亡消息的那一天,再一次经历凌迟之痛。

就在这时,帐外猛地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无比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带着一种撕裂宁静的疯狂,伴随着马匹痛苦的嘶鸣和骑手惊惶到变调的呼喊:

“报——!!!紧急军情!大夏!大夏人来了!”

“敌袭!敌袭——!!”

徐清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地从悲愤交加中拽了出来。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信纸,那封承载着滔天罪孽与背叛的信笺,被捏的团起。

“敌袭?!现在?”

“等等!”徐清宴的声音嘶哑,“怎么会这时候来犯?偷袭那个营时隐蔽,也没发现有攻城的迹象!不可能这么快反击复仇!”

徐清宴起身,道:“付老,您坐着,小石!派人去将无定师父保护好!我去看看!”

“无定师父?”小石有点奇怪,但也抱拳出去了。

然而,帐外的喧哗声再容不得她多想。战鼓声!如同地狱的丧钟,轰隆隆地从城墙方向传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随之而起的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呜——呜——呜——”

凄厉而绵长的号角声紧接着划破长空,那是末襄城守军发出的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徐将军!!”帐外传来士兵的嘶吼,“大夏人!!”

徐清宴抓起长枪背在身后,枪头与玄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厉响。

“走!”她只吐出一个字,身影已冲出帅帐,将那份信带来所有翻涌的心绪,都暂时抛在了身后那昏暗摇曳的灯光里。

付溪不放心,紧随其后,跟出帅帐。外面已是一片混乱。

远处城墙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以及巨石砸落城头的沉闷轰鸣!整个末襄城都在铁蹄与杀声的浪潮中瑟瑟发抖。

徐清宴翻身上马,玄甲在城内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她策马冲向城墙,风裹挟着浓烟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城下,是真正的黑云压城!

借着最后的天光和城下敌军点燃的无数火把,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大夏铁骑不少。沉重的铁蹄踏在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巨响,震得脚下的城墙砖石都在微微呻吟。巨大的攻城槌,由数十名壮汉推动着,在盾牌的掩护下,接近城门。

“放箭!滚木礌石!快!”城头上,守城军官嘶哑的吼叫。

常年备战的韩家军不失节奏,箭矢如飞蝗般射下,滚木和巨大的石块被士兵们合力推落,砸在敌军头上,惨叫声不绝于耳。滚烫的金汁顺着城墙泼洒而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腾起阵阵恶臭的白烟,中者无不皮焦肉烂,哀嚎着坠落。

末襄城经历大疫,元气大伤。徐清宴亲眼看着一处垛口,几名守军刚合力推下一根滚木,就被下方密集射来的重箭贯穿了身体,惨叫着倒下。另一个缺口,一架云梯的钩爪死死扣住了墙垛,士兵正不断地向上攀爬,守军堵上去搏杀,刀光血影,不断有人倒下。

“徐将军!”浑身浴血的守城校尉踉跄着跑到徐清宴面前,脸上满是血污:“箭矢快耗尽了!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兄弟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清宴站在城楼最高处,玄甲被火光映得通红,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跳动着城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俯瞰着这片如同炼狱般的战场,看着那些在城下疯狂冲锋、在城头浴血死守的身影,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哀嚎。

“知道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传令,收缩防线,死守内城瓮城!放弃最外侧的几处豁口!把最后的火油、金汁,全部集中到城门和主城墙段!我会与将士们共进退!”

“是!”校尉咬牙领命,转身冲入火海般的战场。

徐清宴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向。

朝廷!援军!她转身,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思远道:“立刻!送信向朝廷奏报!末襄城危在旦夕!请求援军!”

“遵命!”张思远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转身如同猎豹般冲下城楼。

看着少年远去,徐清宴的心却沉得更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命令下达了,这封奏报,很可能只是石沉大海。

临安城内,此刻恐怕正上演皇子们为了那张空悬的龙椅,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互相厮杀的戏码吧。

撕破脸皮,明争暗斗,大概这两天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太医署里皇帝垂危的重担如同阴云笼罩,各方势力都在疯狂地押注、倾轧、清除异己。

谁会真正在意远在西北边陲、一座被瘟疫和战火蹂躏得奄奄一息的孤城?末襄城的存亡,在那群争夺龙椅的鬣狗眼中,恐怕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

说不定,这也是一场算计,将末襄城看做他们的一盘菜。

时间在惨烈的厮杀中流逝。每一刻都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城下的攻势在韩家军上下顽强的抵抗下,有稍稍减弱。

周边没有援军。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有城下敌人会越来越多,这对末襄城不是好事。

徐清宴手中的长枪已经不知饮了多少敌血,她的玄甲上增添了更多的划痕和血。她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杀神,在城头最危险的地方来回冲杀,哪里告急就出现在哪里。她的存在,一直都是末襄城众人的精神支柱。

方才小石带来一个不知是不是好的消息,无定师父不在,似乎收拾东西回去了。

无定不在。可能已经出了包围圈,去往临安了,也可能被大夏抓去了。徐清宴心焦不已,却也暂时顾不上无定。

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名字,骤然划过——韩子厚!子厚向来在哪里都可以如鱼得水,不知道能否替她向邓永年借人。可是无定偏偏不在,她尚不能确定他的安全,如何开得了口?

希望渺茫,但这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徐清宴猛地一刀劈翻一个刚爬上垛口的大夏士兵,厉声喝道:“小石!笔墨!快!”

小石立刻从怀中掏出随身的炭笔和一小块硝制过的羊皮纸。

徐清宴一把夺过,不顾身边箭矢呼啸,就着城头摇曳的火光,在粗糙的羊皮纸上急速书写。字迹因为急促和用力而显得狂放,几乎力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按下一个鲜红刺目的指印!

“找最熟悉去临安路径的兄弟!要最快的马!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把信送到子厚手中!”徐清宴将染血的羊皮信塞给付溪,眼神如同燃烧的寒冰,“路上,注意是否遇到无定师父!若…若城破前援军未至,让子厚他…不必来了。”

小石紧紧攥住那封带着将军体温和鲜血的信,重重点头:“将军放心!小石死也要把信送到!”小石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混乱的城头。

信送走了。徐清宴抬眼,望向城下无边无际的火海和狰狞的敌军,没有援军的希望,只有背水一战的死志。

徐清宴猛地举起手中枪,声音撕裂了震天的喊杀,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军耳中,“人在城在!死战不退!”

“死战!死战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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