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尘沙,掠过京郊荒芜的官道。快马如同离弦之箭,马蹄翻飞,踏起阵阵烟尘。徐清宴一身风尘,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因干裂而泛白,日夜兼程。
京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隐隐浮现。沿途路人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传入耳里,便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耳膜。
“听说了吗?韩家……唉,真是天妒忠良啊!”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摇头叹息。
“可不是嘛!当年韩老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听说都没能扶灵回京安葬,想想就心酸……”
“这还不算完呢!后来韩府不知怎的又走了水,火光冲天!那位韩夫人,也没能逃出来,生生葬身火海了,惨啊!”
“原以为韩家小将军能撑起门庭,谁承想……前几天宫里大宴,听说大夏来的使臣嚣张跋扈,提出的条件能把人气死!生生把韩将军给气得……当场吐血,人就没了!”
“天爷!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连咱们皇上听说都气得厥了过去,一病不起!现在朝堂上乱糟糟的,都没个主心骨了!大夏真是该死啊,我们命苦啊……”
什么韩将军?!
徐清宴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吃痛,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她只觉得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大哥!!不可能!
她不敢再想下去,狠狠一抽马鞭,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韩府的方向疯狂冲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她胸腔里那擂鼓般狂跳的心声。
穿过熟悉的街巷,远远地,那抹刺目的素白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眼底——韩府门前,高高悬挂着招魂的白绫!
无边的冰冷,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避开门口偶尔经过、驻足窥探或摇头叹息的人群,凭着儿时深刻的记忆,绕到府邸侧面一条僻静的巷弄。那里,有一扇幼时常与韩退之偷偷溜出去玩耍的窄小角门。
她微微愣神。小门依旧隐蔽,但门上的漆色却不像记忆中那般斑驳脱落,反而透着一种半新不旧的感觉。
刹那间,她恍然想起来——韩府,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韩府了。当年姨母不愿在京为质,受尽屈辱,最终选择在那场冲天大火中,与这座承载了无数荣耀与痛苦的府邸一同焚毁,死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一场像样的丧仪都无法举行。
她犹记得,消息传到他们耳中的那一天,韩退之和韩子厚一整夜,一言不发。他们不敢声张,甚至不能披麻戴孝,只能将那份悲痛与愤怒死死压在心底。
后来,韩退之暗中派人,依照旧貌修复了这座府邸。如今这熟悉的院落,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兄长留给他们兄妹三人,关于“家”的最后的礼物。
压下翻涌的心绪,徐清宴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避开稀疏的守卫和仆役,沿着熟悉的屋脊,如同夜行的灵猫,向府邸的中堂潜行而去。
越靠近中堂,周遭便越发寂静,连原本应有的守卫和眼线也变得稀少,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瑟。灵堂就设在那里。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几片屋瓦,轻盈地跳至房梁之上,向下望去。
灵堂内空荡荡,只有一口孤零零的、略显单薄的棺椁,停放在堂中央。想来,宫里的萧子由尚九死一生,那些人都在观望是否又要天下大乱了,又有谁会来在意骤然离世的落魄将军的后事是否有人看顾呢?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灵堂,最终锁定在棺椁旁,一个背靠着柱子,仿佛睡着了的的身影上。
有人看守?
是萧子由的人?还是……
徐清宴眼神一凛,捏紧了袖中冰冷的匕首,心中杀机顿起。无论是谁,挡在她见兄长最后一面的路上,都不可饶恕!
她一个迅捷无声的闪身,从房梁上悄然落下,精准地贴近那个身影,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举起,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而下!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触及对方后心的瞬间,她猛地顿住了!
那人仿佛背后长眼,在间不容发之际倏然睁开双眼,头也未回,反手便精准地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瞬间青筋暴起!
四目相对。
“徐姑娘。” 朱兼看着突然出现的徐清宴,眼中并无太多惊讶,似乎早已习惯了这韩家兄妹三人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论身处何地,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神奇地聚在一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打不散也分不开的宿命。
“朱兼?” 徐清宴微微疑惑,她与朱兼接触不多,一时未能立刻认出他也属正常。
“你怎么在这里?我二哥呢?他也在这里?” 她急切地追问,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四周。
“不,他不在。” 朱兼松开她的手,沉声回道。
他没有解释韩子厚已随付怀仁离开,自己选择留下,既是为了替韩退之料理最后的身后事,也是想以此弥补一些未能保护好韩退之的遗憾,以及对韩家兄弟的一份复杂承诺。
他确实没想到徐清宴会在此刻赶来,然而韩退之留下的那封至关重要的遗书,已被韩子厚带走,此刻,他竟拿不出任何兄长留给妹妹的话语。
“多谢……” 徐清宴深吸一口气,对他拱了拱手。既然朱兼在此,至少说明此地暂时安全。她再也按捺不住,转身,一步步走向堂中央那口冰冷的棺椁。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沉重无比。
棺中之人,静静地躺着,面容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然而,他比离开末襄城时,更加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深凹陷。记忆中,那张总是带着无奈又宠溺笑容的苍白面容,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无边的、死寂的平静。
徐清宴只觉得这堂中风吹的骨冷。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韩退之启程来京城前,特意去见过秦朝旭。她当时心中忐忑,甚至不敢亲自去见秦朝旭,生怕自己心底那份卑劣的、想要恳求秦朝旭随行照顾兄长的私心,会忍不住脱口而出,给她带来危险与困扰。但她拜见医术高超的陈弦一。
弦一叔当时仔细诊脉后,明明亲口告诉她,只要路途之上小心调养,放缓行程,避免劳累和刺激,兄长虽病重,但短期内应无性命之虞。正是基于这份诊断,她才强忍着担忧,同意兄长进京。一路上,随行的医师、护卫,乃至车马用度,无一不是她亲自挑选,反复叮嘱,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如今……人,怎么就躺在了这里?!躺在了这冰冷的棺椁之中?!
她摇着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冷得她浑身发颤,牙齿都几乎要磕碰在一起。
“呵……”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出手,像是往常一样,轻轻拍了拍韩退之僵硬冰冷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哥,别开玩笑了……这夜里风寒露重的,躺在这里像什么样子?真冻着了,落下病根,你可就……可就再见不到朝旭姐了……”
“哥?哥……?” 她一遍遍呼唤,仿佛这样就能将沉睡的人唤醒。然而,掌心下传来的,那透过衣物依旧清晰可辨的、属于死亡的冰冷与僵硬,却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残酷地刺入她的神经,无情地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再也不会睁开眼,带着些许纵容的无奈笑容,回应她的玩笑了。
“哥……起来……我们回家……” 她双手颤抖着,伸过去想要将人从棺中扶坐起来,可那身躯是那样的沉,那样的冷。眼前越来越模糊,视线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遮蔽,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在她冰冷的面颊上蜿蜒出灼热的痕迹。
朱兼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亦是不忍,但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徐清宴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便只有韩家兄弟二人,如今又骤然失去一个,这种剜心之痛,外人无法体会,亦无法安慰。
就在这时,徐清宴忽然弯下腰,用一种极其小心翼翼,竟要将韩退之已然冰冷的身体从棺椁中背负起来!
“哥,咱不睡这……走,跟妹妹回家……回我们的家……” 她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姑娘……” 朱兼见状,立刻上前,“我来吧,我护送你们出去。” 他自觉地帮徐清宴将韩退之的身体妥善地背负在她的背上。
徐清宴没有拒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兄长能靠得安稳些。她抬眼,看向朱兼,脸上奇异般地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
“朱兼,多谢你。我二哥他人在哪里?我去接他,我们一同回去。”
“衡臣他有别的安排,暂时……不愿走。” 朱兼斟酌着词句。
“他在哪?” 徐清宴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去带他回去。”
“我不能说。” 朱兼摇了摇头,坚持道,“这是我对衡臣的承诺。姑娘若信我,可先行一步。我会设法将消息带给衡臣。请姑娘在城外三十里的风波亭,明日辰时,等候一个时辰。届时,衡臣若愿相见,自会前去;若他不去……我亦会将姑娘的所在告知于他。”
“他在哪?” 徐清宴依旧只是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直直地盯着朱兼。
“姑娘,恕难从命。” 朱兼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承诺重于山,请姑娘体谅。”
徐清宴沉默了。她深深地看了朱兼一眼。片刻后,她没有再坚持,只是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背上之人般,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语气异常温柔地低语:
“哥莫急,清晏这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随即,她转向朱兼,语气恢复了冷静:“好,依你所言。”
她环顾四周这布满刺目白绸的灵堂,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厌恶与痛恨,继而对朱兼道:
“麻烦你,最后再帮我做一件事。”
“我不喜欢这座灵堂,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东西。请你,帮我把它……烧了吧。”
朱兼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好。”
徐清宴没有再看一眼,背着兄长,毅然转身,向着角门的方向走去。空气中,隐约传来她断断续续、如同梦呓般的低语,飘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哥……是萧子由吧?是他……将你逼成这样的,对不对?……”
“哥……你放心……他就算这次……没有被你一起带走……我也会……亲自送他下去……陪你……”
朱兼默默地听着,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然后,他转身,拿起灵堂旁一盏摇曳的白烛,看着满目凄凉的素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将那燃烧的烛火,毫不犹豫地扔向了垂落在地的白绸之上!
火焰触碰到绸布,如同饥饿的野兽遇到了猎物,“轰”地一下窜起,迅速蔓延开来!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帷幔、桌椅、以及所有能触及的一切,浓烟滚滚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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