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倒还算温和。“这些话,你还同谁说过吗?”
谢蝉连忙摇头。“不曾。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并不曾与谁交谈过。”
“那你应当知道,”陈治退后一步,绕着谢蝉走了个圈儿,最后停在谢蝉的正前方,“如果我此时将你杀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谢蝉心头一跳,抬头看向他。
陈治将手放在谢蝉的脖子上,慢慢收紧。
“你不会的。”
没有逃避,没有反抗,与方才的躲躲闪闪,或者第一次的强硬碰撞截然不同,谢蝉直愣愣地看着他,把自己交在他的手里。
“你有很多次机会杀我,要杀早杀了。用不着等到现在。”
陈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的笑藏在杂乱的胡须里,有一种蛰伏的野性。
“你不光胆儿大,还挺聪明。”
陈治放开她,退后一步。
在大多数时候,这个姑娘是装着糊涂的,讨好也不费事儿,马屁更是信手拈来,只有逼急了,才会亮出她的小爪子,冷不丁就挠那么一下。
不疼,但是带劲儿。
陈治没有再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他重新懒散地靠回床板上,懒洋洋地道:“我就当你是好奇,这话你也不要同第二个人说了,免得给自己惹事。”
谢蝉心想,不出一天,这寨子里都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我如何说不得了。
但她嘴上还是没有犟,重又乖顺下来,道了声:“是。”
陈治阖上眼睛,像是累了。
谢蝉靠近过去,一边给他盖上薄毯,一边轻声问:“既然二当家知道我好奇,那我想再问问,那毒竟能延缓数月才发作……会是什么症状?”
陈治稍稍睁开眼,看了看谢蝉,又不在意地把眼睛闭上。“……慢性的毒,初时四肢乏力,继而气喘咳血,最后力竭而亡,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痨病一样……”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谢蝉不得不更靠近他,几乎将自己的耳朵贴到他的唇边。也因为是这个角度,她看不到自己几乎趴在他怀里时,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下,目光灼然,完全看不出疲态。
谢蝉的声音也放得更轻了。“所以这毒,完全查不出来?”
“不……中毒者的胸口……会浮现血线……”
话说到一半,没声儿了。
谢蝉抬起头,轻声唤了几声:“二当家,二当家,会有血线,还有呢?”
他不说话了,睡了过去。
但谢蝉已经差不多得到了她想要的,于是好心地给他掖好了被角,起身离开。
谢蝉记得,上一世岑寂在和她成亲后不久,一次同桌而食,她因为太紧张,笨手笨脚地将一碗汤打翻在他身上,他立刻就回内室换了衣服。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岑寂是个极不喜欢别人近身的人,她只是愧疚又担心,就跟了进去,刚好看见岑寂褪下衣衫,露出胸膛。
他是文人的身形,瘦削,白皙。但没有血线,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中了毒的痕迹。
按陈治的说法,岑寂半年后受的伤,应当与这一次暗杀没有关系。
谢蝉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好几天,谢蝉没有见到陈治的人。想来他正在养伤,不便四处走动。
可能是因为那天他又放她一马,谢蝉心里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于是每餐都额外熬一锅猪骨汤,叮嘱阿哨一定要送到二当家的手上。
如今阿哨和小玉夫妻都跟着谢蝉在伙房里忙活。庞文俊的事儿谢蝉原还没来得及跟陈治说,不知他另外走了什么门路,还是过来了。
不过庞文俊来了伙房后,和阿哨、小玉闷头干事儿的风格完全不同。他拿刀也不利索,洗菜也洗不干净,倒是和伙房里管账、管食材的人打得火热,总是离得老远就打躬作揖,十分客气。
谢蝉有两回见到他和伙房头头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有时还看向她和阿哨、小玉的方向,心中难免有些猜测。估计这庞文俊是看自己媳妇儿这么卖力干活,自己就蹭蹭功劳,想要偷懒了。
谢蝉是不管这些事的,只是在分派活计的时候难免有了顾虑,等闲不会找庞文俊去干,重活就叫阿哨,轻省活计就叫小玉。
自从她和阿哨把土炉灶烧好以后,她先试着做了缸炉烧饼。
缸炉烧饼不是相州特产,原是从幽州那边传过来的。谢蝉本不知道这种做法,是上一世随岑寂进了京之后,有一回难得在京城的市井里见到幽州食铺卖这饼,颇为好奇就买来尝了尝。吃过之后念念不忘,想方设法从那店家手里讨来了食谱。
不过上一世碍于岑府规矩森严,不可能让她一个正室夫人搭炉灶子,因此谢蝉从来没有真正动手做过。后来再去街市上找,也再寻不到当初那家铺子了。
是以,在漫长的年岁里,这道缸炉烧饼就成了谢蝉心中念念不忘的回响。
这一世有机会了,她第一个想要试着做的,就是这缸炉烧饼。
生饼胚的做法都大差不离,不过有了这土炉灶,在烧制这一环节,就和此前的油酥烧饼大大不同。
谢蝉将炉灶下头烧旺了火,然后在将叠成长方块的饼胚一个个贴在炉壁上。然后盖上炉盖,慢慢烘烤。
等时候差不多了,将炉盖揭开,就见炉壁上贴着的原本瘪瘪的饼胚,此时全都鼓胀了起来,外皮烤得金黄焦脆,边缘清晰可见有数层饼酥叠起,一见就能想象出,一口咬下去就酥脆掉渣的口感。
谢蝉顾不上烫,伸手就揭了一个饼子出来,烫得她不断在两手间倒腾。
她烫的是手,偏偏手不肯松开,脚不自觉跟着来回踮。完全没有平日里小家碧玉那股子贤惠劲儿了,整个人像被市井里做百戏的伶人,活蹦乱跳的。
陈治一进伙房,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谢蝉。
他也不说什么,几个大步就走到她跟前去,从她手里取过那个还没凉下来的烧饼,放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吞了,又咬一口。
第一口是酥的,脆的。酥得掉渣,脆得咔嚓作响。
第二口是软的,韧的,还有嚼头,筋道十足。
陈治三五口就吃完了这个烧饼,一抬眼就对上了谢蝉的杏眸。一时大眼瞪小眼。
陈治留着一把大胡子,那缸炉烧饼又酥得很,掉了些碎屑在他的胡子上,令谢蝉想起吃东西掉一地的三岁小娃儿,一时竟不觉得陈治可怕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见陈治胡子一动。
谢蝉如今从他胡子的些微端倪里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这一动就令她绷紧了弦。她的手比她的嘴还要先去讨好他,忙不迭地又从炉子里取了一个烧饼出来,要递给他。
烧饼还是烫,但谢蝉比方才忍得更好,只是把烧饼丢在陈治手里的那一刻,就立马收了回来捏住自己的耳垂。
陈治瞅了一眼她的耳朵,小巧白皙,肉滚滚的。瞧一眼,就让人觉得手里的烧饼好像没有那么香了,更想常常那一小块白肉的滋味。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见陈治美滋滋地吃了她做的烧饼,谢蝉这才问起他的来意:“二当家的伤这就好了,怎么又来了?”
陈治撇她一眼,决定看在烧饼的份儿上不去计较那个“又”字,只从身后叫出来一个人:“把你的人好好管管,听墙角上瘾了还。”
阿哨从陈治身后慢吞吞地走出来,冷冷的眸子看了谢蝉一眼,又垂下眼去。
谢蝉明白了,这是当场被抓包了。
自从上次阿哨替谢蝉带回来当家的要出寨子杀岑寂的消息后,谢蝉发现有这么个耳目能靠近他们也不错。要是下回这些土匪又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提早知道总能有份先机。
但靠她自己去偷听是不行的,无论她怎么鬼鬼祟祟,陈治每每都能发现她。小玉胆子小,也不行。庞文俊就更不可能了,只能使唤老实又寡言的阿哨了。
但没想到,这才第二回,就被陈治抓了个正着。
谢蝉连连道歉。“阿哨这是年纪小,不懂事,我好好教他,以后决计不叫他来打搅当家的说事了。”
好在陈治吃饱了心情好,不跟阿哨计较,只把他押回来,吩咐:“下回别叫他送汤了。”
谢蝉心想,坏了,那几碗骨头汤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听陈治又道:“以后就你来送吧。”
说罢转身就走。
谢蝉忙去送他,发现他走得虽然稳当,但比以前那种健步如飞的样子还是慢了不少。大抵是伤还没好全,有些顾及。
不过他走得慢,倒是成全了好些寨子里还没来得及同他套近乎的小喽啰,这会子纷纷抓住机会,接二连三地往他周围扑腾。
“二当家的好!”
“二当家的辛苦了!”
“二当家的伤好了没?我这儿有伤好的金疮药,要不给二当家送点儿?”
这土匪窝里就跟绿林江湖似的,江湖义气是极为被敬重的。特别是像陈治这般舍了命去救自己的兄弟,那更是令人觉得心潮澎湃,气冲霄汉。
是以人们听说了他的壮举,从前还只觉得陈治是京城的公子哥来这儿玩耍而已,算不得真兄弟,如今却都实打实地把陈治当作自家人,那一声“二当家”喊得真情实感,颇为热切。
谢蝉送陈治原也只是客气客气,见这么些人围着他,便也觉得自己不必再去凑热闹,否则马屁拍过了头,又要惹得陈治嘲笑。
正打算往回走呢,突然身后一只大掌探来,一把握住了她的腰。
一个阴沉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在谢蝉耳边:“这姓陈的嘴里到底有真话么?”
“他说你只是面皮瞧着好,其实掀了衣裳,里面被人用坏了,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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