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有谁在后头追撵似的,一天赶着一天地往前去了。
一转眼,就到了土匪们下山打劫的这天。
谢蝉原以为自己不用去的,可是陈治却点名将她带上了,理由是路上也要有个人热饭食。
谢蝉自己倒是不怕,可是担心留在寨子里的小玉和阿哨。
陈治听了却高深莫测地一笑。“你别的事儿挺机灵,就是看人的眼神儿不大好。那个叫小玉的丫头就罢了,那个阿哨,你以为是个吃干饭的?”
谢蝉不解,陈治也不肯多解释,只点点她的额头:“哪天得空,你好好问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上了那条黑船。”
小雪这日,寨门大开。
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从寨子里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谢蝉坐在满载了干粮的牛车上,跟在队尾。
这是她被绑进寨子近小半年以来第一次下山,走的是她原本计划中过了黄河去寻亲的路,因此一路上都在辨别方位,倒是对即将到来的争斗不大上心。
根据陈治的消息,兖州上供的队伍会从郓州的官道上经过。五百土匪提早埋伏在官道边上,只等来个瓮中捉鳖。
行了将近整整一日,黄昏时分,骑马行进在队伍最前方的陈治一抬手,所有人全部停步。
到了。
这天白日吃的都是谢蝉前几日做出来的吊炉烧饼,到了晚上扎营休整,几个头领那边特意叫了谢蝉过去给他们热饭食,还用牛车上带来的一套陶罐简单做了个热汤。几个头领吃得发汗,心满意足。
用过饭,谢蝉去水边淘洗碗具后,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找了个杂草环绕的大树,藏在树后小解。
突然,听到几道凌乱的脚步声,谢蝉不敢起身,尴尬地留在原地。
继而是两人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
“这是郓州官差的衣服,你藏好,等那批贡品到了,你别往前冲,藏在后头把衣服换上,趁那姓陈的不备,从背后偷袭。记住,一定要一刀毙命!”
“放心吧,曹二哥。我什么时候失过手?只便宜了那姓陈的小子,不能光明正大的死在曹二哥的手上。我穿上这身衣服杀他,日后大当家的只怕还会拿他当成打江山的大功臣呢!”
“哼,我大哥已经完全叫那姓陈的迷了眼,我若亲自出手,只会惹得大哥记恨。不过日后功臣又如何,总好过他活着跟咱们分功劳、分银子。只要他死了,这批贡品里的大头都是咱们兄弟的。还有日后封王拜相的荣华富贵,哼,关他一个死人鸟事!”
两人又同仇敌忾地骂了一阵,这才分头走了。
谢蝉又过了很久才敢从草丛里起身。站起来张望的时候,腿脚都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算是听明白了,说话的二人里,一个是曹二郎,另一个应当是他在寨子里的亲信。他们口中的“姓陈的”,除了陈治,不做他想。
两人约好了要趁着这次打劫暗算陈治,伪装成是被官差所杀。本来么,都是做的刀尖上舔血的生意,陈治如果折在这里,事后说起也只能叹一声没这个富贵命。
这就是土匪的道义,黑吃黑,狗咬狗,谁也别怨谁。
谢蝉从草丛里出来后,脑中一时杂乱无章,胡乱走了一气。
为免打草惊蛇,土匪们入夜也是不扎营的,只是三三两两地藏在草丛中。官道位置相较两侧更高,有草丛遮掩,人矮身藏在其间便不容易被发现。但相应的,走在草丛间的谢蝉,倒是很容易就发现了躺在地上闲望夜空的陈治。
他叼了根草在嘴里,翘了个二郎腿,像是出来游玩一般闲适自在。
如果不看他身边散落着的刀剑、蒙面巾,倒真会以为他只是个人畜无害的闲散汉。
他晃着脚,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派对周遭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在谢蝉远远停步的时候,却突然道:“要看我就近来些,离那么远哪看得清楚。”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夜风中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谢蝉的耳中。
谢蝉脸颊一热,心道怎么老说她在看他,好像她多在意他似的。可是想归想,双脚还是诚实地一步步朝他靠拢,最终停在他的身畔。
她低头看着这个男人,这个与她萍水相逢,又即将擦身而过的男人。
他是个土匪,视杀人若等闲,视礼仪如无物,可以随意将无辜之人劫入匪寨,又举止轻浮,动辄戏弄,还以秽语污蔑她清白,让她在那些头领们眼中成了一个脏了身子的流莺。
可是就算这样,谢蝉竟然也觉得,他待她不坏。
如果不是他,她在被流匪劫船的那个晚上就已身葬鱼腹。运气好一些,只怕就是被抢进寨子里,成为匪徒身下的玩物。
更何况,他数次从曹二郎的手中救下她。
他极矛盾,谢蝉不知他来路,也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她此前一直将他看作一个死人,一个在岑寂剿匪之时必定身首异处的亡魂。她对他虚与委蛇,讨好逢迎,也不过是争这半年光景,半年一到,他就什么也算不上了。
但今日是第一次,谢蝉不希望他死掉。
在谢蝉所知的前世,岑寂后来剿匪大捷,抓住数百个土匪,其中有名有姓的也同她说过,但她未曾听到过陈治这个名字。
联系方才谢蝉偷听到曹二郎的计划,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陈治早在岑寂还未剿匪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死于曹二郎亲信的暗箭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谢蝉不得不承认,她的心乱了。
她开始犹豫,是否要用自己重活一世的先知,改变他的命运——就为这么一个不上台面的土匪,为这样一个她连长相都从来未曾真正看清过的男人。
她一路都在犹豫不决,但在看到草丛中那个对未来一无所知,却像开了天眼一样察觉她的存在的人时,不知为何,她心里的悬而不决的大石突然落定。
她蹲下来,凑到陈治的耳边,轻声道:“我有话想同二当家的说。”
谢蝉告诉自己,她不是真的要管这个土匪的死活,只是不希望是这样,叫他窝囊无知地死于窝里斗,而非死在朝廷律法,正义之师的刀下。
陈治看了她一眼,鹰眸浮光。“哟,是不能大声说的话?”
谢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二当家的能不能随我去个没人注意的地方?”
陈治没说话,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翻身爬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更下方的山坳里拖。
终于,在一个背风的矮石后面,陈治将谢蝉推到石缝里,自己也挤了半边身子进去,两手撑着石壁。
“说吧,只能小声和我一个人说的话,是什么话?”
谢蝉被这个姿势弄得不大自在。陈治身形魁梧高大,两人距离又很近,他的动作像是虚虚地将她环抱在怀里。谢蝉无法自控地脸热起来,好在天色黑漆漆的,看不见她脸上浮起的红。
背风处确实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安静。
谢蝉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将方才偷听到的曹二郎和他的亲信的话转述给了陈治,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分析:“曹二郎好像很是忌惮你,从你一进寨子开始就是这样。我觉得,他像是怕你抢了他的位子,或者更甚,怕你把他挤出头领的交椅。这回出寨子又是你的主意,如果事成,大当家必定给你记上一大功,那他曹二的地位就更比不上你了,所以他才想趁这次机会把你杀了。只有这样,你带来的金银珠宝他照样拿,他的地位也不会动摇。”
陈治听了半晌没说话,只挑起了一边眉毛,像是个诧异的表情。
谢蝉怕他不信,加重了语气道:“真的,他嫉妒你。你不知道吗?”
陈治终于说话了,声调依然散漫拖拉。“嫉妒?他一个大男人嫉妒我?”
谢蝉点点头。“谁说只有女人才会嫉妒。男人嫉妒起来,上来就要你的命,比女人阴狠多了。”
她看陈治始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急了。“你不信我?”
她一时情急,伸手拉住了陈治的手腕。“你想一想,这事同我本来没有关系,若为我自己,我大可不将此事告诉你,任你死在这里。对我并没有好处的事,我何必撒谎?”
“谁说我不信?”陈治突然脸色一边,鹰眸一冷,浮现出谢蝉从未见过的锐利目光。
“我信。”
他一把反握住谢蝉的手,谢蝉来不及抽出,被他捏得死紧。
“我信,他对我,是嫉妒。”他低头看着谢蝉,目光像一张网,将她紧紧网住,“那你呢?你对我,是什么?”
谢蝉一怔。
“就像你说的,若为自保,你大可不必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更别提若被曹二郎发现你泄了密,说不定要对你下手。你以身犯险来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蝉无言地张开双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节。
是啊,明明只想在这半年里苟且偷生,只待时候一到就溜之大吉的,为什么临到关头,反而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件事呢?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他发出一声很短促的笑,然后突然朝她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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