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舰船上,随队的军医扔掉镊子夹着的带血的消毒棉球,皱起的眉峰看起来能夹死苍蝇。桦昇看向他们的主将,看景元坐在地上动作粗暴地撕开绑在腰腹与皮肉相黏连的绷带,骂骂咧咧地拍开他的手,拿着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割去坏死的肌肉。
“景元,景骁卫,未来的景大将军!”外表年轻的医者咬着牙,故意没给对方上麻醉,欣赏白发金瞳的将领龇牙咧嘴的扭曲面容,“谎报军情已经是大过一件,既然想要瞒过别人那还请您谨遵医嘱!”
远征归来的舰队正如景元在报告中所叙述的那样,于既定的航线上遇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反物质军团与步离人。敌袭来得突然,又恰逢全军显出疲态的时机,先发制人的优势便到了对方手中。所幸景元的一出奇兵天降打乱了虚卒的列队,斩杀步离人的统帅,以最小的损失换得全军上下无一人阵亡的战果。白发的年轻人手指间把玩着通讯玉兆,没敢用工造司新开发出来的投影功能联系师父镜流——因为他是整个队伍里受伤最重的那个。
落在腹部的砍伤不算深,至少没伤及内脏,不过和其他只是磕磕碰碰的云骑士兵比起来就显得惨烈许多。他捂着满是血迹的腹部,拖着友人为他打造的长刀回到营地时有不少士兵以为带领他们击败敌人的将领离死不远,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嚎。
“瞎嚷嚷什么!这小子死不了!”被仪征连人带药箱一整个扛过来的桦昇敲敲士兵的头盔,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军医先生就看着旁人眼中负伤极重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马革裹尸的年轻将领屏退众人,连副手都没留,打开通讯器,向镜流报告战况。当军医听见景元说到“全军无人阵亡,伤势最重者右腿骨折”时,蘸了酒精的棉球按得更为用力,而眼前的年轻人仅仅只是面部扭曲了一瞬,声线与呼吸依然平稳。
——请您务必向弟子的族亲隐瞒此事。父母年事已高,易显出魔阴身相;小妹本就体弱,又操劳家中大小事务,得知意外只会徒增烦恼。
通讯挂断,景元抬起头,对上桦昇的目光: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
“伤势最重者右腿骨折——”军医蹲下身,硬生生按住景元下意识要踹出去的腿,“需要我帮您坐实这一点吗?”
景元想起来了,这次跟来远征的军医以前也是云骑军中一位能够徒手拧断步离士兵喉咙的猛人,可惜后来伤了腿,就背上药箱退下前线成为一位军医。这一认知让年轻的将领终于没绷住脸上的表情,连腰上还没缠好的绷带都没多管,抱着腿就开始嚎,说他还不能断腿,新上任的将军断腿像什么样子,断了腿还要麻烦他妹妹照顾。
“阿棠要是知道她哥因为这种原因断腿,会报复我的。”
“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不,她会让我喝三个月的白粥。”
三个月的白粥,没有小菜没有糖,嘴里寡淡得像啃了三个月的草。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算了,毕竟行军路上吃得也不会比这好到哪里去,只会更潦草,前提是餐桌上别只有他一个人喝白粥。景元知道父母更偏爱作为妹妹的景棠,对于这种无伤大雅且全家只有他受伤的方法不会有半点反对,他父亲甚至还会出点馊主意,比如说连平时为数不多拿来解馋的点心也扣掉。
桦昇闻言,笑了一声,松开手,重新拿起缠了一半的绷带帮景元继续处理伤口。缠完绷带,景元重新穿好衣服,披上护甲时,他听见军医说,如果是我,我会建议景小姐再让您喝三个月的安神药。
“……放过我吧。”
送走军医,景元叫来副手,将近段时间的侦查结果摆在面前。舰船来回的航线是启程前就已经敲定的,周围数百里的空间也由先遣队反复查看,若无意外,这虚卒应当是难以定位坐标拦截,更何况是步离人。然而现实情况是意外的确发生,并且来得猝不及防,否则也不至于伤了人。
罗浮太卜司怎么说?
“太卜司的卜者说在舰队返航之前并未观测到虚卒和步离人引起的空间扭曲,大概率是一场意外。”副手回答。
一场意外——时间上的意外,方位上的意外,战术上的意外。景元拿起观测报告,算是认同了副手的说法。
如果有人能够计算到这一步,特意引来反物质军团和步离人,哪怕是以智谋闻名的年轻将领,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步好棋。他摆摆手,示意仍带着伤的副手去找医士寻点丹药服用,自己则拿起通讯器给很快就要见面的挚友发消息。见到将领如此,副手也不再提着一颗心,告退转身离去。
走出景元的房间没多久,副手就听见对方再一次拔高了声音开始痛骂正在休假的饮月君。
他们两个是挚友。
副手自我安慰道。
男人之间的友好交流罢了。
15.
罗浮丹鼎司内,一位天生目盲的少女手中捻着磨成粉末的犀牛角,语气平淡地让取药来的几位云骑士兵将已经检查过的药材运走。另一位黑发黑眼睛的年轻姑娘从门外快步跑进来,说副院使已经同意让她参与有关大脑的研究。
“说不定这样就能解决丹枢你眼睛的问题呢!”名为雨菲的医士声音轻快,“副院使是整个罗浮最好的脑科学医士!”
丹枢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她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失败,也品尝过太多次由期待到失望的落差,耗费的心力与回报并不构成正比。但她不打算泼雨菲冷水,剪秋的确在有关人脑的领域颇有建树,说不定真的能够启发丹鼎司最优秀的医士。目不能视的日子她已经过惯了,眼前的黑暗自诞生于世的那一刻起就伴随丹枢走过作为长生种的十余年。目盲为她带来比旁人更为敏感的听觉,作为丹士的几年实习经验又给了她能够准确辨别药材种类与品质的嗅觉,视觉在她目前短暂的一生当中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雨菲想让她看看洞天人造的太阳。
于是年轻的丹士就想,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能够用双眼来容纳整个天穹的话,就去看看夕阳下的枫林,去看看一株新芽的初生——当然,还有雨菲的眼睛。
“对了,我在副院使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景家小姐,她的病历本都快堆得比我还高啦。”
丹枢想起数年前在若木亭的经历,开口说道:“景小姐本就是丹鼎司常客。”
景棠是为数不多没将她当作盲人看待的人,剩下的是她的父母,作为父母友人的剪秋,还有雨菲。尽管丹枢觉得景小姐用对待常人的态度同她交谈的原因是剪秋从未告诉过对方自己的真实情况,不过与景棠闲谈的几次让丹枢能够很清楚地察觉到她其实是了解情况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景棠在丹鼎司内算是出了名的常客,对于这位几乎要将汤药当水喝的小姐,丹枢短暂地产生过一种同病相怜的情谊。把她当作是半个弟子带在身边的剪秋听说后只是轻笑,说景小姐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柔弱。
之后再遇见景棠,丹枢便不再停下脚步主动于之攀谈,也逐渐觉得对方身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对所有人的疏远。许多年以后,丹鼎司的丹士长才明白,景棠只是沉浸在当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自我与孤独之中,她不过是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被二者同时投注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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