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与奚家冤魂共生三千年,早已经是密不可分。贫僧大限将至,死后没有足够的外力压制怨煞,凶气散出,对常世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可归云上仙,您不一样,”他说,“您或许也发现了,刚刚您释出的灵力对奚家冤魂有镇静的作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净化凶怨的力量,但至少能够压制住他们。”
“你的意思是,让我将他们镇压在这里,就像镇压魔气一样?”
了妄摇头。
“有上仙助力安抚,贫僧这副残破之躯最后能做的,就是带着奚家冤魂一起,干干净净地走。”
“干干净净?江楚客,你还真有脸说这话啊。”
随着这声冷嘲,又一位不速之客推开门。
通慧人都麻了,来的每一个他都打不过,只能站在门口无力地喊一声:“师父……”
了妄怔愣片刻,那双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然而浑浊发白的眼珠早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没事,是客人。”他说。
门再度合上,奚琴抬头,目光扫过一个个牌位,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
而那些冤魂在她进门后像是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围聚在她身边变本加厉地哭哮。一句句“家主”的呼唤声声盘旋,在空旷的塔内震荡回响。
陆归云有些意外:“琴姑?”
奚琴走上前。每走一步,那些哭哮声便剧烈一分,停在了妄面前时,她阖眼深呼吸都带着颤意。
脸色在涂抹了口红的唇色下衬更显苍白寒冷。
“我来要人,”她说,“江楚客,把他们还给我。”
那双浑浊的眼球即便看不见,也循着声音与气息望向她。
片刻,了妄干裂的唇动了动:“不可。”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劲风掠过,奚琴伸向了妄的手被一道灵力挡住。
随即,手腕也被捉住。
奚琴冷冷瞥下眼:“陆归云,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叫多管闲事,”陆归云略带安抚地加了点力道,“琴姑,我还有求于他,你把他杀了,我怎么办?”
奚琴死死盯着了妄,手劲却有松动的趋势。
“了妄大师肯定知道你敢的,对吧,大师?”陆归云不嫌事儿大地看向了妄。
了妄没说话。
倒是封临应了声;“嗯。”
陆归云:“你看,我徒弟都知道。”
奚琴:“……”
徒个屁的弟。奚琴在心里把这俩一个没记性一个骗人精拉一块儿骂了一顿,没好气地道:“松手。”
陆归云笑笑,放开她。
“只有这一个办法么?”话题回到正轨。
奚琴已经走开,沉默着擦拭着奚家人的灵位。了妄又缓缓阖上眼,嗓音嘶哑,像是在说给谁听:“如果想要奚家亡灵安息,只有这个方法。”
灵牌上纤尘未染,奚琴的拇指仍重重抹过上面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什么。
她冷笑:“安息?你把他们囚禁在这里折磨了将近三千年,现在说什么安息?”
了妄没有辩解。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尊早已风干千年的蜡像。
得不到任何回复,奚琴深呼吸一口,转回头不再看他。
只有一句低喃穿过万重悲号:“江楚客,你总是这样。”
陆归云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些什么别的恩怨,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是如果奚琴没有出现,他大可以直接答应了妄的请求。但现在奚琴出现,杀死了妄这件事有了别的牵扯。
他没法干脆应下。
察觉出他的迟疑,了妄道:“无妨,上仙不介意的话,可以现在净恩寺住下,贫僧至多还能撑三日,上仙大可以在这三日内作出决断。”
说是给他时间做决定,实际上陆归云别无他选。
只是让奚琴有时间缓冲罢了。
陆归云没有点破:“行,那就先这样,我好好想想。”
“通慧。”
“师父。”小和尚在门外应。
“将几位客人安顿好。”
了妄:“还请归云上仙留一缕灵力暂且平息怨怒。”
陆归云看向奚琴,后者门一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颔首,将一簇灵力打入龛台上的香炉中,香灰燃起焰芒。
通慧领着他们前往寮房。
奚琴闷头走在前面,都快变成小和尚追着她跑了。
陆归云落在后面,倒也不紧不慢,这才有空问封临:“不是说让你们在外面等么?怎么还拎着包融跑进来了。”
幸好是没什么危险。
“我们来之前,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封临忽然问。
陆归云一愣:“没看,但不超过十分钟。”
“外面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里外时间流速不一样么?
陆归云蹙眉,就听包融小声补充:“而且我刚刚看时间,从我们进来后,时间没再走过,也没信号。”
陆归云拿出手机,手机电量掉了百分之一,但就像包融说的,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还停在他翻墙进来的时候,信号依旧是个叉。
再一看封临和包融的,比他的时间晚半小时,但也都停在了他们入庙的那一刻。
“我们可能进了幻境。”封临说。
“你觉得会是谁构造的?”陆归云问他。
“奚家冤魂,了妄,二选一,”封临一顿,“或者全选。”
陆归云颔首,笼罩在净恩寺上的结界没有第三方的气息,都来自三层塔。但三层塔里面混乱至极,加上了妄说他和奚家冤魂一体共生,彼此早就难以分开。
他看向前方带路的小和尚:“那这个通慧……”
封临:“是人是鬼,破了幻境自然知道。”
包融虽然没有灵力,但好歹入门十年,这些东西都听得懂。只是不知山上的生活格外平静,他还是头一回面对这种场面,一时有些发憷:“师叔,我们现在是不是很危险啊?”
“不好说,”陆归云实话实说,顺便在包融身上套了个术法作为保险。“这段时间别离我们太远。”
包融小鸡啄米。
整座寺庙的僧人都被了妄暂时疏散走,尞舍空无一人,得亏今天天气好,结界也挡不住春光灿烂,不然这净恩寺看上去和一座鬼寺也差不多了。
通慧合掌:“上仙,还有各位施主请自便,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叫小僧,小僧就住在楼下,”
包融“啊”了声,想叫住他,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收声。
通慧:“这位施主有话请讲。”
包融挠挠头:“就是……你们这,有晚饭吃吗?”
“有的,不过现在寺内只有小僧一个人,晚饭时间也许会往后推迟一些……”
“准备他一个的就好,我们不用。”陆归云说着,看向奚琴。
奚琴:“不吃。”
通慧低首微拜:“好的,那晚饭时间我来叫这位小施主。”
将他们安顿好后,通慧下楼离开。
陆归云转向正推开门的奚琴:“琴姑,聊会儿?”
奚琴脚步一顿,径自进了屋,却没关门。
“你怎么会来这儿?”陆归云问得直接。
奚琴环胸靠在窗边,凉凉地说:“听说仇人将死,我来庆祝。”
“仇人……奚家的事情难道他也有参与么?”
奚琴扯扯嘴角:“帮凶。”
“因为他接了昭元帝的旨来镇压奚家冤魂?”
奚琴半晌没吭声,好一会儿在转过目光:“所以,你要杀了他么?”
“如果这真的是平息奚家亡魂的唯一方式的话,”陆归云顿了顿,“琴姑,我不清楚你和了妄之间还有什么别的恩怨,也许这个做法对你来说是对奚家的又一次伤害……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奚琴摇头:“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她安静下来,手搭上窗台,缓缓摩挲片刻,才说:“江楚……了妄,他的师父无念和我是故交,无念你也认识——你现在也许不记得了。奚家和他的关系并不差,相反,还挺不错。”
“可昭元帝在屠奚家满门后竟然还不满足,在这里建寺庙、请圣佛来镇压我奚家亡魂,”奚琴咬牙说完,又忽然笑了,不知是恨意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将她眼角逼出丝丝红意,“你猜昭元帝请来的是谁?”
这一段往事,陆归云在不知山听过:“无念圆寂,出山的就成了他的弟子了妄。”
“是啊,了妄……”奚琴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个法号的讽刺,“也不知道他在接圣旨的时候,还记不记得流亡时是奚家救了他,还记不记得奚家人是怎么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来对待的。”
“也许,早就忘了吧。”
陆归云没想到了妄和奚家还有这样的过往。
别人的恩仇爱恨,他没什么资格插手,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是管这个的神仙,只说:“至少他还记得给奚家人立牌位。”
奚琴愣了愣,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哭还是嘲弄的笑:“是啊……”
大概是许久都没和谁说起过这些,她吐出一口长气,拢了拢一头长卷发,将表情整理好,说:“你要动手就动吧。我只是发泄一下情绪,不拦你。反倒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奚家人被他囚了几千年,憋都要憋死了,让他们解脱也好。”
陆归云一出房间,就瞥见旁边跟座门神似的封临。
少年倚在墙边,拿着手机在玩一款不需要联网的消消乐打发时间。见他出来,玩了一半的关卡直接关掉。
陆归云:“退出干什么,这游戏我看包融也在玩儿。”
封临刚刚张口。
陆归云:“看上去还挺有意思,是小孩子都喜欢玩儿这种游戏么?”
封临:“……”
又一次被说成是小孩子的封临冷着脸将手机恶狠狠揣进兜里:“我怎么知道。”
陆归云笑。
封临臭着脸扯开话题:“谈妥了?”
“又不是在谈什么地下交易,”陆归云说,“妥了。”
“什么时候。”
“现在,速战速决。叫上包融,放他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尞舍。
“当——”
沉闷的钟声兜头盖下,嗡鸣声击在地上,又向上回荡,震彻天际。
是头顶的结界在响。
“当——”
第二声。
第三声也接踵而来。
“当——”
这钟声里蕴含着十分强大的灵压,包融完全应付不来,哪怕有陆归云先前施的术在身上,走出两步也险些扑倒在地,陆归云只好捏了道术法将他整个人罩住,与外界的隔绝。
“琴姑,包融就先托你照顾一下。”说完,他拎着天枢剑推开三层塔的门。
狂乱的风与尖啸袭面而来,一道带着寒凉气息的术法护了他一下。
然而三层塔此刻并不欢迎除了陆归云以外的人。
门被强制合上前,他听见封临的声音夹在风中,近乎贴在他耳边:“护好自己。奚琴他们交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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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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