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霁偏头想了想,纠正道:“陛下有旨,我已经不是贵妃了。”
荆棠:“……”
谁和你说这个了?
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荆棠对这套熟得很,可不会就这么让她过去:“就只是这样吗?”
宁雨霁诚实地说:“或许还有别的惩罚,那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
“谁说的?”
荆棠提高声音:“你能做的事多着呢!皇后曾经做过什么,只要有心查探就能知道。她有谋害皇嗣的案例在先,还对你痛下毒手,害你从此不能生育,你要杀她……固然有些冲动,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对着陛下哭一哭,凭这些年伴驾的情分,他总会心软的吧?不指望当做无事发生,哪怕冷宫或者发落出家,也总比没了命好吧!”
她说得对。
宁雨霁看着荆棠。
她的眉宇间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恼意,而支撑这份薄怒的是其后深切的担忧。这种鲜活的情绪点燃明亮的眼眸,仿佛亮着鲜艳的火星。
她总是如此。
单论荆棠的容貌,以明艳盛放的花枝来形容最合适不过,甚至连牡丹国色也要输她一份生机勃勃。
可要论内里,宁雨霁想,她或许会用一钱花香,二两胡椒,三分雨后泥土的清新湿气,再佐以无穷无尽的火焰来配制。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宁雨霁毫不怀疑,即便荆棠落入自己的处境,也不会视此为绝境,会像现在说的那样求一条生路。
或许有人认为这样挣扎求存的姿态不那么端庄自持,但宁雨霁就是喜欢她沦落到哪一步都不会轻言放弃的那股劲头,就像血液流经心脏,每次搏动都代表鲜活的生命。
宁雨霁忍不住笑了。
这份发自内心的笑意大概让对方有所误解,她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有什么好笑的?”
荆棠双手环胸,她嘴巴坏起来也是真的不留情面:“也是,这也算青史留名是吧?恭喜贵妃娘娘,往后必然有一笔‘宁氏女妒杀皇后’,让后人都知道有个聪明蛋想了这么一出曲折的杀人手法,结果受不了良心折磨自投罗网,多有警示意义啊!”
宁雨霁一点不生气:“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皇后?”
荆棠冷笑:“哦,我没问过吗?那看来贵妃娘娘说是恨皇后断绝她生育的话,是我在梦里听来的了。”
“抱歉……我那时骗了你。”
“哼。”
“荆棠。”
宁雨霁又喊她的名字了,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有什么奇妙的魔力。她柔声说:“是我不好。可这兴许是我们最后一面,你就别与我计较,好好聊会儿天吧。”
荆棠:“……”
她说不出话了。
就像迎面被泼了盆冷水,她的恼意因为这句话骤然冷却,不算长久的寂静里,连埋藏的火星都零零星星地熄灭了。
她忽然意兴阑珊。
“……你想说就说吧。”
荆棠好似冷静下来,但语气谈不上多好,还有几分嘲弄:“你都说是最后一面了,想说什么不行。”
宁雨霁收敛了笑意。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最终说出口的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我年幼时,家父曾在江南一带任知县。”
荆棠哦一声,想想不对:“那令尊升职可真够快的啊。”
宁雨霁入宫的时候多少岁?和她小时候最多相差十年出头,宁老爷这就从县令升职到尚书了。
宁雨霁却轻轻叹了口气:“我说的不是宁大人。”
接下去,荆棠听她讲了一个有足够离谱的故事。
宁贵妃幼时不姓宁。
她的生父是寒门子弟,但与如今的宁尚书,多年前的江南知府师出同门,有几分同门情谊。当年的江南大疫,最初就是起于宁雨霁生父负责的县城内,然而起初远远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得病的人发现得早,为控制疫情,宁父先斩后奏封住县城,包括他与妻女都留在县内不许进出。
这个举措或许无情,可确实能抑制疫情爆发。坏就坏在,当时县城内不止当地百姓和他们一家。
当年还是郡主的皇后娘娘家中与宁知府有旧,前来江南一带游玩,到县城附近,又是师弟又是下属的宁父自然要替宁大人招待。查出疫病后宁父要封县,他们自然不同意,被宁父用县兵强留下来,就想了法子,借小郡主接近宁雨霁,通过她偷走宁父的官印伪造手令,打开了县门。
和他们一起逃走的还有大量不甘在县内等死的百姓,其中不乏染病后瞒报的,等宁父发觉,为时已晚。
事态一发而不可收拾,其后如何兵荒马乱暂且不提,尘埃落定后朝廷要追责,却对身份高贵的郡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宁父得知此事,自知难逃一死,但作为江南知府的宁大人虽然绕不过失职,却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索性书信一封送去,愿意将罪责全部背下,只求宁知府能保全他膝下唯一的女儿。
原来如此……
荆棠听到这里明白过来,确实如那贴身宫女说的,宁雨霁并非宁尚书的嫡女——她压根就不是宁尚书亲生的孩子。
“你也知道,当年疫病肆虐的江南是什么样子……”
宁雨霁的目光落在虚空,当年被宁知府派人带走时的场景,仿佛在她眼前再度浮现。
宁父可能谈不上家产丰足,但作为一县主官,他的家眷平日里过得还是不差的。然而疫病蔓延到那天,家里早就没有余粮,宁雨霁是受照顾的孩子,不至于每日挨饿,却也能从府里逐渐变少的人口,和压抑的氛围里察觉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惶。
可她踏足府外时才知道,家里的情况竟然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看见萧条颓败没有丝毫生气的街道,看见路边掘树根混着土咽食的人瘦得像个骷髅架子,肚皮却恐怖地鼓胀,看见衣不蔽体的女人,怀里抱着的孩子脸皮紫胀早就死去……
她终于理解了自己犯下的错。
荆棠打断她:“慢着贵妃娘娘,你不会觉得这都是你的责任吧?”
宁雨霁停住片刻,神色略有复杂地笑了一笑:“我知道……或许错并不全在我,可看过那样的景象,我该怎么以此为自己开脱呢?”
荆棠语塞。
这怎么能算开脱?本来就不是你的问题啊!她有诸如此类大把的话可以说,可她也很清楚,宁雨霁的愧疚无法用这些话抹平。
宁雨霁继续道:“木槿是我从前身边的丫鬟。她家里困难,不得已将她卖进府里给人做丫头,在那场大疫之前,她家里慢慢好起来了,哥哥出去做活挣了点钱,盘算着第二年就把她接回去……等到在宫里见面我才知道,她的家人都在那年过世了。”
难怪她一心想要皇后死,成事后想也不想就自缢了。
荆棠的心情有些复杂。
从身世来看,她和木槿多少有些相似,可她很确信自己就算早知道其中内情,也不会搭上性命去报仇。
她淡淡的口吻不知是在挖苦谁:“那看来我是不如你们主仆二位深明大义,至今惦记着为受灾百姓雪恨。”
宁雨霁却被好似逗笑,眼眸微微弯起。她轻轻摇头说:“你永远会朝前看,是好事。”
荆棠立刻变脸,皱眉说:“你也知道这是好事?”
宁雨霁只是温柔地对她笑。
荆棠和她对视,慢慢地感到难以言述的怅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动宁雨霁了。
她的人看似在这里,其实还困在多年前的灾变中,与木槿合谋杀死皇后并非解脱的良方,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们遇见得太晚了。
荆棠看着她,忽然说:“我是不会顾忌你的,等你走后我早晚要做新的贵妃。”
宁雨霁轻轻点头:“你想做的,总是能做到。”
荆棠又说:“我走了。”
宁雨霁嗯一声:“保重。”
荆棠转头就走。可是越接近门口她的脚步就越慢,好像终于在此时理解到最后一面的意思——跨过这道门槛,她们从此就不可能再见面了。
拖拖拉拉,实在不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但荆棠还是忍不住回头,宁雨霁依旧坐在榻上望着她,隔着珠帘,那道身影像个熟悉而虚幻的影子。她忽然想起件微不足道的事——早在那天夜里远远眺望浮香榭时,她可能就见过这个遥远的侧影。
安静的浮尘漂浮在空中,荆棠和她无声地相望,半晌说:“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我做的?”
宁雨霁微微笑起来——好吧,其实荆棠看不太清,但就是觉得她此刻应该在笑。
她的声音像是彼时夜里溶化在水中的月光:“如果你愿意,就把你的手帕留给我吧。”
荆棠没再多说,从怀里取出那方你来我往的帕子,搁在门边的素瓷花瓶旁边,头也不回地推开门。
她离开了。
永乐宫已经不是能待的地方,皇帝也没有来管她。按理说她现在应该用回禀的借口去找皇帝叙叙情,但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就一会儿,再一会儿。
荆棠想着。
她走在长而空荡的宫道间,好像整个世界没有第二个人。抬头看见高耸的红墙将天空划成狭长的一道,那明澈的颜色让她想起宁雨霁的眼睛。
昨天她们前后走在这条路上,贵妃娘娘还会回头对她埋怨:“那你为什么不走到前面来和我说话?”
身后的方向传来阵阵喧哗。
荆棠有所预感地回过头,看见永乐宫的方向升起浓烟。骤然爆发的火光倒映在她怔然的眼底,火焰不甘地席卷,将天穹吞没。
世界仿佛在此刻拆解、崩塌。
荆棠猛然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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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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