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的御史忍不住问:“元辅,若遇宗室阻挠……”
“宗室自有宗人府规制。”张居正声音平静却坚定,“皇上已明发谕旨,此次清丈乃国策,阻挠者以抗旨论。诸位放心,天塌下来,有本阁与皇上顶着。”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几位官员精神一振。
朱翊钧在旁边听着,忽然开口:“张先生,若清丈出隐田,原主会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看向小皇帝。
张居正躬身答道:“回皇上,按新章程,自动报垦者免罚,只补三年税赋;清查而出者,视情节轻重,或罚没,或补税。总以‘惩大诫小、安民为先’为要。”
“那……若是普通百姓,之前为了避税把田亩挂在举人名下,如今被清丈出来,会不会受重罚?”朱翊钧又问。
这个问题如此具体,让在场的官员都暗自惊讶——小皇帝竟想得这么细?
张居正眼中闪过赞许:“皇上仁德。此类情况,章程中已载明:凡庶民被迫投献、寄田者,只要主动陈明,准其过户回本主,只补一年税赋,不加惩处。”
“那就好。”朱翊钧松了口气,“百姓不易,若非不得已,谁愿把自家的田挂到别人名下。”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几位科道官员心中触动。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位小皇帝,或许真不一样。
讨论持续了一个时辰,细则一条条敲定。末了,张居正总结道:“诸君此去,不只为清丈田亩,更是为朝廷取信于民。望诸君牢记皇上‘光明正大’之训,事无不可对人言,行无不可公示众。”
“臣等谨记!”
众人退下后,穿堂里只剩下张居正和朱翊钧。
小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张居正:“先生,这是母后让太医院配的提神醒脑丸,说先生劳心费神时含一丸,可解疲乏。”
张居正双手接过:“谢太后、皇上。”
“母后还说,”朱翊钧认真地看着他,“请先生一定保重身体。她说……大明可以慢一点走,但不能没有掌舵的人。”
张居正喉头一哽。
他撩袍跪下,却不是例行公事的大礼,而是深深一拜:“请皇上转禀太后:臣,记下了。”
第一批清丈人马离京的第五日,弹劾的奏章就来了。
这次不是冲着张居正,而是冲着新章程本身。
乾清宫东暖阁,李明徽看着冯保呈上来的几份奏章,冷笑一声:“动作真快。”
奏章来自几位湖广籍的京官,内容大同小异:说新章程“苛虐扰民”,说折银定价“不合时宜”,说清丈“易生事端”。字里行间,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皇上怎么看?”她把奏章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小皇帝仔细看完,眉头紧皱:“他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若是清丈时起冲突,或是折银定价不当,确实会扰民。”
“皇儿能想到这一层,很好。”李明徽赞许道,“但他们漏说了一件事——若不改革,现在的百姓就不苦了吗?田亩不均,赋役不平,豪强兼并,官吏贪墨……这些苦,难道就比改革的‘阵痛’更好受?”
她指着奏章上的一个名字:“这位李侍郎,湖广黄州人,家中田产不下万亩。他弟弟在地方上是有名的‘李半城’。你说,他真是忧心百姓,还是忧心自家的田亩被清丈出来?”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改革就是这样。”李明徽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一定会触动既得利益者。他们会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最自私的目的。皇儿,你要学会分辨,哪些是真正的忠言,哪些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那……该如何处置?”小皇帝问。
李明徽沉吟片刻:“批红发还,就说‘朕已知悉,诸卿忠君体国,然新政初行,当观其效。若果有扰民之处,许实据奏闻’。”
她看着儿子不解的眼神,解释道:“不驳斥,不鼓励,留有余地。既要表明朝廷推行的决心,又不能把话说死——万一真有不妥,我们也有转圜的余地。治国,有时候需要霹雳手段,有时候也需要绵里藏针。”
朱翊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去,把这批复送去文渊阁给张先生看看。”李明徽吩咐冯保,“就说哀家和皇上都是这个意思,问他妥不妥当。”
这是她的习惯——重要的决断,一定要让张居正知情。不是请示,是沟通。
那批复送到文渊阁时,已是黄昏。
张居正看完,沉默良久,然后提笔在纸边批了一行小字:
“太后处置极当。不急不躁,不卑不亢,留有余地而示决心。此乃执政之要。”
写罢,他抬头看向窗外。
夕阳正缓缓沉入宫墙之后,天边烧起一片绚烂的晚霞。几只归鸟掠过天空,投向远处的树林。
他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太后信中的批注,想起了小皇帝认真问询的神情。
这一路注定不会平坦。湖广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南直隶、浙江、江西……每一处都是硬骨头。朝中反对的声音不会停,地方上的阻力只会更大。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以往的沉重,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身后有太后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有皇上那颗正在成长的仁心,有那些年轻的科道官员们燃烧的热血。
这就够了。
他重新铺开纸,开始起草给湖广清丈官员的第二道指令。这一次,他特意加了一条:
“清丈过程中,遇有争执,当以调解为先,惩处为后。务必使百姓知朝廷本意在于均平,不在敛财。可择明理乡老参与评议,以安民心。”
这是从小皇帝那句“百姓不易”中得来的启示。
写完最后一句,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小内侍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元辅,慈宁宫送来的,说是太后吩咐御膳房炖的参汤,让您务必趁热喝。”
张居正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忽然笑了。
他端起碗,慢慢喝了一口。
汤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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