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着眼前的小皇帝,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还是翰林院编修,也曾向先帝请求外放州县,想亲身体验民间疾苦。先帝未允,此事成为他多年遗憾。
如今,他的学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太后……同意了?”
“同意了。母后还说,要与学生同去。”
张居正一震,随即苦笑。太后行事,果然出人意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太后同行,安全性确实大增——那位娘娘的眼光与手段,他早已领教过。
“皇上打算去多久?”
“一个月。学生算过,乘船南下,沿途停靠,至扬州往返,一个月足够。”
“朝政如何处置?”
“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重大事项快马送扬州行在。学生每日会阅看奏章,必要时可召当地官员问话——当然,是以‘商贾’身份请教风土民情。”
张居正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皇上既然心意已决,臣……不再阻拦。但请皇上答应臣三件事。”
“先生请讲。”
“第一,安全为上。凡有险地,绝不涉足;凡有异动,立即返京。”
“学生答应。”
“第二,多看多听,少说少做。陛下此行是‘看’,不是‘办’。无论见到什么,莫要当场发作,一切回京再议。”
“学生明白。”
“第三……”张居正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薄册,“这是臣当年游学江南时写下的笔记,虽已过时,但风土人情、官场积弊,仍有可参之处。请陛下随身携带,时时翻阅。”
朱翊钧双手接过,只觉那册子重若千钧。
“先生……不反对学生去?”
“臣反对。”张居正坦诚道,“但臣更知道,陛下若能亲眼见江南,回来之后,改革之心只会更坚。这于国,是好事。”
他撩袍跪下:“臣,预祝陛下此行,一路顺风,满载而归。”
“谢先生成全。”他声音平稳,但接过那本笔记时,指尖的微微轻颤,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澎湃。
退出文渊阁,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朱翊钧的脚步起初比平日轻快些许。他看着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第一次觉得那不再是束缚,而是他即将飞越的起点。然而,这份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当他想到自己将离开这座最安全的宫殿,踏入完全陌生的、可能存在危险的民间,一股混合着兴奋与忐忑的激流便冲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那本笔记,冰凉的封皮让他冷静下来。
我是皇帝。他在心里默念,此行不是为了玩,是为了看清江山,为了不负母后和先生的期望。
脚步重新变得沉稳。那孩童式的雀跃被深深地压入心底,化为眼眸深处一抹更加坚定、也更显沉重的好奇与决心。他开始在脑中反复推演“李家少爷”这个身份该如何言行,思考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这一刻,成长的重量,真切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三日后,通州码头。
一艘不起眼的客船泊在岸边,船头挂着“北地李记”的旗号。船上堆着些布匹、药材,看起来与寻常商船无异。
李明徽换了一身素净的绸衫,发髻简单,只簪一根玉簪,扮作富家夫人。朱翊钧则是一身青布直裰,头戴方巾,像个小书生。冯保扮作管家,几个锦衣卫扮作护院,宫女内侍扮作丫鬟小厮。
晨雾未散,码头已是人声鼎沸。挑夫、船工、商贩、旅客,挤挤攘攘,喧哗一片。
朱翊钧站在船头,望着这鲜活的一幕,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宫墙外的世界。
“开船——”船老大一声吆喝,缆绳解开,客船缓缓离岸。
运河水流平缓,两岸杨柳依依。远处田野里,农人正在插秧,弯腰弓背,一片青绿。
冯保低声请示:“娘娘,咱们这‘北地李记’的幌子,老奴已让人备下了几车真正的黄芪、甘草,混在行李中。若遇巡检,俱是真实货品。南下的由头,便说是夫人您思乡心切,回苏州省亲,顺带考察苏杭的药市行情。”
李明徽点头:“甚好。再备几分京城‘同仁堂’的旧契,以防真有懂行的盘问。钧儿,”她转向儿子,“你需记住,你父亲……嗯,你爹是京城的药材商人,你自幼在铺中学过些药材鉴别,尤其熟悉北方道地药材。若有人问起,这便是谈资,也是掩护。”
朱翊钧认真记下,甚至主动问道:“那母亲,咱们家主要和江南做什么生意?”
“收购杭白菊、浙贝母、白术,有时也贩些福建的桂圆、荔枝干北上。”李明徽流畅应答,这些资料她早已让冯保备好,“若在码头市集,你可以多看看这些货品,便更像了。”
“皇儿,从现在起,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太后。你是李家少爷,我是你母亲。记住这个身份。”
“儿臣明白。”朱翊钧点头,眼中满是好奇与期待。
船渐行渐远,通州码头的喧嚣渐渐模糊,融入晨雾之中。
前方,是千里运河,是江南水乡,是无数未知的风景,与等待揭晓的真相。
而紫禁城内,文渊阁的烛火依旧亮着。
张居正站在窗前,望向南方,手中握着两封刚写完的信。
第一封是写给应天巡抚的,措辞平淡,只说“近日或有北商南下,若遇难处,可酌情照拂”。这是明线,一份不会出错的宫样文章。
第二封,火漆密封,是写给漕运御史周思敬的。这位他亲手提拔、刚在湖广立下大功的干员,数日前已被他密令以“巡查漕弊”为名,南下驻于淮安。
信中写道:“……见此信时,贤弟当已在淮安。今有极紧要之人,乘‘北地李记’商船南下,船头有青鲤旗。彼等此行绝密,意在体察民情,不喜惊扰。贤弟之责,乃以巡查之名,暗护此船于漕运一路之绝对太平。非至万不得已(贼劫、兵变、或见此信物),不可现身,不可拜会,更不可令地方知晓其踪。” 信末,他画下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册翻开的书页,旁注“禹贡”二字。这是他昨夜交给太后的一件小东西:他本人手批的《禹贡》一卷的封面样式。此物寻常,却是绝难仿冒的凭证。
他知道,太后与皇上的江南之行,绝不会平静。反对新政的暗流,江南盘根错节的利益,都可能化作无形的波涛。
但他也相信,那对母子,能带回他想要的东西——一个更清醒、更坚定、更懂得民间疾苦的皇帝。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惊涛骇浪可能袭来的航道上,尽可能暗中布下坚实的防波堤。
窗外,朝阳初升,照亮了整个京城。
新的一天,新的征程,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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