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沉浮。
见到了一棵开满白梅的树,比医鹿山那片梅林里的任何一棵都开得盛。
当我靠近时,梅树的枝条开始延伸,将我圈住。枝条散发着热意,如人的体温一般温暖。嗅着花香,我沉迷其中。
忽而,我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
“醒过来。”
我下意识想答应,额头突然被一条靠近的树枝弹了一下。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依稀记得,昨晚我被人偷袭掳走,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情急之下呼叫了柳砚清,然后被他走上一辆马车。翻云覆雨后靠在他怀里睡过了过去……
所以……我在哪儿?
庆幸这次醒过来脑中还存有记忆,但陌生的环境让我瞬间保持警惕,开始环视整间屋子。书架、书案、铜镜、衣杆、屏风……一眼便能望尽的户内,陈设简洁明了。
我走进书架,摆满了历朝历代文献书籍。取下任意一本书翻阅,熟悉的字迹。为了应证我的猜想,我找到放在最中央位置的《诗经》,快速翻到《齐风》一页。
为什么我现在会在竹村闻笙的家里?柳砚清送我回来的?他见过闻笙了?闻笙人在光州,他们互不认识,是怎么……
想不明白,根本想不明白。
“你醒了?”
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屋子的主人,我倒在此刻成了像是入室行窃的不法分子。手忙脚乱,把手里的书赶紧塞回去。
“闻、闻笙?!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我的话,闻笙的脸上现出一种微妙而恍惚的表情,但只是一霎,他又浅浅对我一笑。
“这里是我家,竹村。”
与我猜测的没错。
随即又想到,昨晚被掳走后闻笙一定满城的找我,他又如何知道我的下落?
“你昨晚,从光州怎么回来的?”
闻笙走到我的身边,扶着我肩膀将我带至桌前安置坐好,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木梳为我梳理头发。毛糙的头发,醒来忙着“破案”,都忘记打理一下。
“我找了你一晚上。然后一位道长找到我说,知道你在哪儿。于是,带着我和你回到了竹村。”
闻笙口中的道长一定是柳砚清。
“那位道长呢?走了吧?”
我一面祈祷着柳砚清已经离开,一面又希望他还在,至少等我道个谢见上一面。
我怕他见到闻笙,问起关于闻笙和我的事情。以我这张笨嘴,绝对解释不清楚。
“道长在的。”
闻笙话一出,我心中微动,喜也不是急也不是。
干脆的脚步声在屋门口响起,木梳顿在发间,我和闻笙同时望向单手背在身后冷冷俯瞰一切的柳砚清。
我从椅子上慌忙站起身,冲着不远处之人喊道。
“师尊!嗯——可以叫师尊吗?”
“不许叫我师尊。”
面前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而闻笙的表情纹丝未变,他甚至还朝前一步,站在我的斜前方,拱手行礼。
“原来是阿齐的师尊。先前招待不周,还请师尊见谅。”
我愣在原地,瞪大的双眼在闻笙和柳砚清之间来回切换。
阿齐,是我吗?是吧,我现在叫齐风。
柳砚清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他刚看过来,我便不争气地把头别向另一处。
窗外晴空万里,从远处竹林时不时传来几声啁啾鸟鸣,颇有春日生机勃勃的气象。
反观屋内——一座冰山骇人的寒气,屋内似乎结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寒冰。而冰山的对面,是不惧寒冬,逆境生长的竹。双方气势不分上下,静默中,默默燃起点点星火。
心头怦怦乱跳,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逐渐显现——如果打起来,我帮哪边?
帮闻笙?他看上去比较弱,气血不足,应该处于劣势。
帮柳砚清?毕竟是救命恩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柳砚清冰冷的声音瞬间拉回我的思绪。
“阿齐?”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冰柱坠落湖面,激不起太大的涟漪,却正好刺穿水面下一条无辜的鱼。
情况不妙!不做点什么,恐怕真会打起来!
我毫不犹豫冲到门口,拉起柳砚清的手腕将他带走。
“啊啊啊啊!师尊!好久不见,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借一步说话。”
刚到小院,柳砚清冷不丁地开始质问起我。
“所以,阿齐是哪位?”
我傻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
“是我。”
柳砚清的眼中闪过错愕,但很快被平静寻常的清冷替代。
我继续解释道:“闻笙的的确确是重生便认识我的,是我找到的第一个男人。但应该不是最终答案,因为在得知‘齐风’这个名字时,我的记忆并没有恢复。”
解释完毕,我以为柳砚清会一如既往表现出无奈。沉吟片刻,只见他眸光更沉,抬脚朝我逼近。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我还来不及后退,他已经钳住我的手腕,不容我退缩。
“有吗?对你我从来知无不言,没有秘密。”
正午阳光洒落在他墨黑的长发上,闪烁着耀眼光芒,我却不敢看他,眼神闪躲。
“第一个男人。既然有编号,那说明——还会有第二个男人,第三个男人……这是神像派给你的任务?还是你下山贪图男色享乐的计划?”
我看上去像那种人吗?
这个念头让我莫名有些生气,但一想到我重生前和九个男人邂逅,顿时无力辩解。
“这个嘛……关乎天机,不可泄露。”
“既然不肯说,我只好现在就带你回医鹿山。”
他忽然语气强硬,我怔了怔,赶忙摇头。
“诶?!不行不行!任务还没结束呢!你明明答应我的!”
“你也过答应我,不和来路不明的男人瞎跑。”
一高一低的声音相互争辩着,我仰头不服输地盯着柳砚清,他俨然如一座冰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哪儿有来路不明,哪儿瞎跑了……”
我撇着嘴小声嘀咕,再说我记得当时我乖乖闭嘴,没有答应的好吧。
柳砚清抱着双臂静静地盯着我,眼神中有说不清的凛冽,如利刃般死死盯着我。
犹豫之后,他还是放下姿态,用轻柔不带怒气的声音问我。
“所以你们,什么关系?”
难得见到柳砚清露出不安,我心头窃喜。
“朋友,友人。”
“没有做过亲密的举动?例如——接吻。”
手指抽了一下,心头也紧了一下,不敢丝毫怠慢,我快速回答了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没有。”
听我这么说,柳砚清沉了沉眼。
“你说谎了。”
额……很明显吗?
我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抓上柳砚清的袖口。
“对不起,当时情况特殊……”
柳砚清吝啬地抽走我抓住的袖口,唇角往下沉了一丝弧度。
“和别的男人出门游乐,遭遇歹徒,却求我救你——”
凝视的目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
“你在呼唤我的名字前,有喊过其他人的名字吧。”
阳光被柳砚清挡在身后,眉眼间的情绪一览无余。是质问,也是嫉妒。如同我在医鹿山,无数次嫉妒过去的自己那般。心头升起一丝雀跃,我抿了抿嘴唇。
“没有。”
这次,他勾起一边的唇角,冰冷的手指弯曲在我额头上叩了叩。
“你又说谎了。”
“对不起……情况特殊嘛……”
低头认错,我偷偷瞥向柳砚清。肉眼可见,他的心情好了些。
不等我反应过来,沁人心脾的药香猝不及防占据我的鼻腔,嘴角上被他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正当我惊喜柳砚清竟然主动吻我时,屋子的门被推开,闻笙手臂上挂着熟悉的白色披风朝我们走来。我赶忙跳开几步远,和柳砚清拉开距离。
“想到你只穿了件单衣,送件长衫来穿上。”
不等我接过手,闻笙走到我面前,亲手替我披上长衫。
“谢谢……”
看看情况啊喂!您是故意来雪上加霜的吗!刚哄好,全前功尽弃了啊!
替我整理穿好衣裳,闻笙转向一旁面色难看的柳砚清。
“道长千里迢迢赶来,想必舟车劳顿。竹村没有可留宿的客栈,不如道长趁着白日,可去光州内歇下。”
哇,闻笙居然如此直白地下逐客令,太强了吧!
“叨扰已久,确实该动身离开了。”
柳砚清再次看向我。
“和我走吗?”
微风将他的话语吹落耳畔,深邃的黑子眸子里映出我举棋不定的脸。我望着他,欲言又止。
但这瞬间,余光瞥见了闻笙平静微笑的脸。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能离开。
“我还有未完成之事。”
柳砚清的唇微微抿起,失望之余略显无奈,眸光看了看我的脸,转而落在我的手腕。
“手链,保管好。”
我抬起手腕晃了晃手链的玉,扬了扬下巴。
“嗯,放心吧。”
热烈的阳光穿破云层,竹林间清脆的鸟鸣穿越天际。目送柳砚清登上马车离开,我愣在路边迟迟不肯离开,直到马车彻底从视野里消失。
身旁的闻笙静静地陪着我,看着我。良久,才出声询问。
“他,真的是你师尊吗?”
我缓缓看向他,摆出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啊。医药方面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的。”
他的表情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弯起眉眼。
“这样啊。”
明明已经相伴数日,我还是无法看清闻笙的内心。总是在快要捕捉到情绪变化时,被他用笑掩盖。
我咬了咬唇,转移话题。
“阿齐——你以前是这样叫我的吗?”
闻笙点了点头。
“起初一直唤你风姑娘。慢慢熟络以后,你说可以唤你阿齐。”
“有点像男孩子的名字。”
我打趣着自己取的称呼。闻笙垂下眼眸,稍作思考后问道——
“那不如唤你——风?”
柳砚清也唤我风。
不是没想过在我醒过来之前,柳砚清和闻笙有过一番交谈。或者说,他们一定谈论过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虽说叫什么无所谓,但又想到这两人都唤我风,总感觉怪异得很。
最后,我只好朝他露出一个不太满意的表情。
“还是阿齐吧,我挺喜欢的。”
听完,闻笙露出些许笑意,转瞬即逝,低声沉吟。
“是因为他唤你风吗……”
我不由愣住,声音太小,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迷惘地抬起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闻笙不由莞尔,垂下眼眸。
“没什么。”
推门入室,见我还披散着头发,闻笙拉着我继续刚才没完成的梳发。
“对了,关于昨天对你下手的人,还有印象吗?有什么特点?”
我忖度着,努力回忆昨晚的情况。
“除了弹琴的姑娘,没有看清另外一个人的脸。不过被囚禁期间,我一直听见有妇女孩童的求救声和哭啼声……持续了很久。还有身上奇怪粘手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闻笙轻抚我的后背。
“明天我们去光州探一探。或许,能找到在巷子里弹琴的那名女子。寻找线索,一路追查,一定会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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