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之时,千云之岭,白皑皑的医鹿山从漫长寂寥的冬季苏醒过来。也到了我该离开柳砚清,下山寻找九个男人的时候了。
离别的画面比我想的要冷清。没有鞭炮起舞锣鼓喧天,没有感人肺腑潸然泪下的一番宣讲。静悄悄的山门,柳砚清独自一人目送我,甚至两手空空,连离别的礼物都没有。
我怀疑自己不是下山游历而是出门买菜,都没个人来送我吗!清雨和如雪呢!说好会来送我的喂!
柳砚清倒神态自若,平静地与我并肩而立。
“我,走了?”
不确定地问了句,我又难以置信地越过柳砚清的肩头望了望上山的路,空无一人。
柳砚清平静地站在一边说道:“别望了,是我不许他们来的。”
“为啥!”
我一时情急,没控制好语调又失了态,赶忙道歉。柳砚清早有预判一般,毫无波澜。
“免得你心气浮躁。”
柳砚清徐徐走到我面前,眸光里难得多了几分温柔,不像重生之初那般冷冽。指尖捻去我发顶的一片绿叶,轻抚我的耳垂,问道:“你怨我吗?”
“做徒弟的哪儿敢怨师傅。“我抿唇打趣,戳了戳他平静的脸,“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怨你。”
“之前冷言相对也不怨了?”
“那个还是要怨的,现在还生气呢。”
沉默许久。柳砚清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抬手整理我的衣裳道:“安心上路,记住,沉心静气。”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的手腕上,翻转掌心露出另一块同生玉石,说:“对着手链呼喊我,我会听见。”
我郑重点头说:“嗯,我记住了。”
“替人诊病虽还不到火候,但药草方面姑且过关,生活方面应该不成问题。但也别忘了多看书,巩固功课。”
我笑着拍了拍挂在肩膀上的包袱,说:“放心吧,书都背上的,师尊亲笔版本。”
似乎欣慰我能有学成出师之日,他看向我后背的行李时,我仿佛看到他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人心难测,万事小心。”
我下意识地点头回答,没注意柳砚清已经俯身将我拥进怀里,低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柳砚清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想还有什么话要同我交代。良久,也没道出。
“总之,有事,我会来。”
我笑着回拥住他,敛着笑问:“多远都来吗?”
环住我的手臂紧了些,像告诉我,无论多远,哪怕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他总会抵达我身边。
顺着山门前的台阶一路朝下,便能离开医鹿山。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然想回头看看柳砚清是否还在原地望着我,回头看了过去。一片平静的春风中,相隔数百步的两个人只剩下视线接触后的长久对视。
我的心微微地跳了一下,眼眶酸涩,抓紧包袱的指尖逐渐收紧。
不能回去,决不能冲回去,不要再想他,不能回头……我心知这是此番下山历练的第一关。
或许是因为太多思念,我还是再走出不久后再次回头。
茂密的树林掩去了来时的路,石阶消失,山门早已没了踪迹。
医鹿山消失了。柳砚清也消失了。
我竟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庆幸自己不会再看到柳砚清,而冒出返回的冲动。
忽然风起云涌,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衣袂翻动声,我循声望去,看见朦胧的树影下立着清隽仙人的身姿。
他不缓不急地大步流星走向我,脚下的步伐沉稳有力。什么都不用说,思念至极的人紧紧拥住彼此。所有的不安,仿佛在触碰到柳砚清的瞬间荡然无存。
“我忽然不想走了……我不想离开你。”
“说什么傻话,那么的人了。”
“总怕……总怕再也见不到你。”我不安地抬头,攥紧他的衣裳,“不会的,对吧?”
没人回答,却被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唇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神山的入口处,常有寻路人出没。我下意识往后仰,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脑,动弹不得。
他的吻起初轻柔,像春风拂过水面,随后渐渐加深,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我的呼吸被他搅得急促,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震动。
许久,带着银丝与我分开。
“不会。”
【闻此笙歌,忆故人】
医鹿山脚下有个鹿镇,我原计划从这儿出发,沿着官道一路逛到京都。这条商路热闹,驿站也多,最适合边走边玩。
“饿了就吃,累了就住,顺便还能找那与我前世有缘的九个男人。”我晃了晃发间玉簪,“这计划是不是天衣无缝?”
神器自然没吭声,我就当它默许了。
谁曾想,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等路边野花都开遍了,我才猛然惊醒:兜里揣着银钱,为何非要腿儿着?驿站那些车马是摆设不成?
真想给当初的自己一记耳光。
商道旁每隔几里便有茶铺,晌午刚过,正是歇脚时分。回暖时节,道上马车络绎不绝,茶铺外的停车空地转眼就被占满。铺里人声鼎沸,幸而还剩一张空桌。
刚落座点茶,便听一道清朗声音:“姑娘可否容在下拼个桌?”抬眼望去,是个背着行囊的青衫书生,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通身气度。
我忙咽下茶水摆手:“请便。”
书生道谢入座时,老板恰好送来我点的玉叶长春,赔笑道:“今日实在忙乱,二位多包涵。”说罢匆匆离去,却忘了书生的茶。
我晃了晃多出的茶盏:“先生若不嫌弃,不妨共饮?”
书生执礼甚恭:“多谢姑娘。”举止间透着世家子弟的教养。
两盏清茶入喉,医鹿山带来的疲惫顿消。书生细品香茗,目光落在我身旁的行囊上——他的包袱鼓鼓囊囊,想是塞满了书册。
“姑娘欲往何处?”他忽然问道。
“随意云游罢了。先生呢?”
“巧了,在下正游历四国。”
“四国?除了赵国还有……”
“西北东凉,西南大理,北境金辽,海外更有绮丽、琉球诸国。”
我掰着手指数:“这都超四国了。”
书生轻笑:“东凉正与赵国交战,去不得。”
“打仗啊……”我蹙眉,“我还是喜欢太平日子。”
“待战事平息,倒想领略大漠风光。”他眼中闪着向往,“与眼前景致截然不同。”
书生讲起书中所言的东凉,听得我心驰神往,仿佛看见黄沙漫天的异域画卷在眼前展开。
一来二去,还未互通姓名。有缘千里相会,他既是我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不如交个朋友。书生重礼,不便主动开口,便由我来问: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闻笙。“他浅笑拱手,“不过是个云游四海的教书先生。”
春晖落在他身上,暖阳却似清冷的月光。他的笑温和而疏离,不知为何,我心头忽地掠过一丝熟悉——是否曾在何处听过同样的话?
“闻笙……”
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一时恍惚,险些碰翻茶盏。溅出的茶水洇湿衣襟,我匆忙去拂,却见他递来一方素白手帕。
“当心。”
我道谢接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却挥之不去。抬眼细看他的神情,想寻些蛛丝马迹。
“教书先生如何云游?”我故作随意,试探着追问。
他神色如常,“四海为家,传道授业,倒也自在。“
无论说什么,他的神情始终不变。偶尔望向远处,我以为他走神,却发现只是被路过的车马吸引。
这世上,真有毫无破绽的人吗?
“对了!先生既饱读诗书,可否告知这首诗的出处?”
我从包袱里翻出一张纸——那是不知何时梦中所写,连自己也不解其意的诗句。闻笙接过,目光扫过纸面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清风徐来,斑驳的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摇曳。他忽然展颜一笑,像学堂里的先生看着学生稚嫩的字迹……这画面莫名熟悉。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破旧书堂里,一个青衫男子正对着歪斜的字迹含笑摇头。
“此诗出自《诗经》十五国风,”他抬眸,眼底映着细碎的光,“名为‘齐风’。”
齐风?也是“风”……莫非与我的名字有关?纷乱的思绪还未理清,闻笙忽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叫我‘风’就好。“
“风好?“他故意曲解。
“是风!”
我窘迫地纠正,却见他眉眼弯弯,目光落在我发间的玉簪上,“姑娘这支簪工艺不凡,可是名家所制?”
我随手取下递去。他略显诧异:“这般贵重之物,姑娘不怕在下心怀不轨?”
“你会吗?”
他怔了怔,终是轻笑接过。但只是略一打量便立即奉还:“实不相瞒,姑娘与在下去年离世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茶盏在指尖一颤:“她……如何离世的?”
“为求起死回生之术前往西洲,”他望向远处,声音渐低,“却在隔江荒野遭遇不测。此后,我再未寻得她的踪迹。”
闻笙的声音不紧不慢,故事在茶香中渐渐成形。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那个远赴西洲的身影——隔着千山万水,却莫名熟悉。
我追问:“可这里是西蜀,先生为何来此?”
“听闻医鹿山有仙人可起死回生。”他眸色忽然一暗,“或许……她在那里。”
“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
青瓷茶盏被轻轻搁下。他的指尖在桌面划过,写下两个浸透光阴的字,抬眼时笑意微凉。
“她叫,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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