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章醒过来后,下人又端起汤药忙不迭地给他送上。
穆织见人喝完药,关切问过一番便也先行离开。
到了第二天,穆织将那商贩请了过来。
商贩被人领进侯府时整个人还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疑心自己出了何种错处。
前些时候领的赏金被他花去了大半,整个人的生活变得富态有余,身上也增了几斤重。
穆织还要管侯府里的事,空闲不多,只是安排下人把人带到宋拂章院里。
宋拂章昨日躺了大半天,精气神有了小许好转,到了这会下床一事对他而言,已是不成大碍。
他起身先走到左屋的小厅,等那商贩的到来,心中盘算起等会要问的事。
商贩很快被人领进来。
他自称姓何,单名一个近字。
宋拂章先打量了这人一番,身量不算魁梧,甚至可以说上有些瘦小,比他低上一些,身上的布料看上去崭新如初,就是人进来时看起来有些畏缩。
估摸着是个胆量小的。
果然人进来后,给宋拂章问了安,颤颤巍巍地问道:“不止宋大少此次要见小人,是有何要事啊?”
一听此人说话,宋拂章不由挑眉。
他终于知道昨天在梦境中听那木头说话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敢情是在模仿他人的腔调。
宋拂章不语,先给两人沏茶,他将其中一杯先端给对方。
原本侍候的下人早被他安排先忙各自事去了。
因而,房里如今就剩他们二人。
何近不明所以地把茶接过。
“要事谈不上,只是有几件小事要问问。”
“我只是很好奇,你先前送来的那块木头是从何而来,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原来是为了这事。
何近在心里头咂摸一句,随后解释道。
“是这样的,宋大少爷。小人平常做的是卖些纸扇的活计,先前见做扇骨的木材快没有了,这才背着篓子往北城山那块地方去,想着弄些木头来着。”
“我去的那块地方,正好前段时间下了场雷雨,树上的残枝枯叶落了一地。我寻思着也不能浪费,顺便挑挑拣拣,想着带回去当柴烧也成。”
“刚好捡着捡着,就给发现了那块木头。”
“拾回去后,不想我那顽劣的小儿,偷偷翻篓子,单独把那块木头给拿了出去。”
“后来就如我先前同夫人说的那般,小儿的梦魇之症渐有好转,我疑心是那木头的缘故,”顿了顿,何近也有些不好意思才继续说下去,“再过了几天我听旁人说起,侯府寻医一事,想着试试能不能拿些赏金,这才……”
宋拂章抬手示意,表示自己知道了。
“还有一事,我想知道令郎在接触过木头后,可有说些旁的话?”
何近哑言,迟缓地摇摇头。
“这,不曾说过。”
难道入梦一事,只有他发现了?
宋拂章在心里暗暗寻思。
这些事到底过于隐晦,宋拂章也不想再多问。
见自己想问的事大差不差地算有了结果,他吩咐下人再备上些赏金,便让那商贩带着回去了。
又饮过两回汤药,蜡泪被积满了大半盏,已是到了月上中天时。
宋拂章这回不出意外地又被拉入了梦境中。
还是那方苍山黑水间。
华昭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意,还似大梦初醒后的迷离,“外边又天黑了么?”
“嗯。”
宋拂章一身单衣倚在树下,眼睫微沉,像是试探又如不经意的闲聊,“我今日把那遇到你的商贩叫到了府里,问了他几个问题。”
华昭也好奇,“你问了他什么?”
“先不说问了什么。只是我很好奇,你的嗓音为何与他相同?”
华昭沉默几许,只留树上枝叶无风晃动,传达出拒绝交流的意思。
没等到回应的宋拂章,听着哗哗晃动的声响,侧过脸颊,抬起下颌往上瞧,声音不带任何起伏说道:“我以为交易的前提是,至少双方坦诚相待。”
华昭抖下一片叶子,落在对方手里。
几秒后,她才不情不愿地用本音回答。
“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之前听旁人说,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总比些小辈的话,更能让人信服。”
“为了让你尽快同意我的提议,我这才想着模仿那人的腔调,而且还搬出了我存活已有万年之久的事。”
“但你还是更看重你的命。”
她的嗓音听上去如十六七岁的女子,语调轻快灵动,尾音不自觉拉长,带着些稚气。
确实听上去不含信服力。
宋拂章把这话埋在了心里。
“我只是再问了他一遍,当日捡到你的情景。”
他把那人的话转述一番。
“所以知晓入梦一事的,除了我还有旁人吗?”
宋拂章觉得这样的怪力乱神之事,还是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免得出现岔子。
“共梦一事,需在我清醒后才能做到。至于我上次醒来,应该是在几百年前。”
“你们应该没人能活那么久吧?”
言下之意便是无了。
不过她这番话,也引起了宋拂章另一个关注点。
“你上次醒来是在几百年前?并非是时刻清醒着的?”
华昭很理所当然地回他,“当然,毕竟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清醒的神志也很累。更别说我只能像个看客,看世人的生活作态,太无趣了。”
“要不是你那日弹琴吵到我了,说不定我还在沉睡着。”
宋拂章:。
提到弹琴,宋拂章感觉像被她拿了把刀子捅在他心窝上,扎心扎肺。
他也想不到当日的无心之举,能栽下如今的因果。
那他估计得感谢他稀烂的琴技。
带了些羞赧,他不自在的把话题扯开,“你说那块断木现在是你的本体,可是我见,跟梦境中的你相差甚大。”
“那断木表面一派乌黑,”宋拂章抬起右手拂过枝干表面,那如焰缭绕的红不可避免染上他指腹,“但在这里,枝干赤红。”
华昭只能跟他说起些陈年往事。
像她这种看上去就稀奇的木头,不知在多少人手间流转。
起初她的断枝足有一人高大,那些往山里寻木的人见了,说不出名堂,猜测也是块名贵的木头。
连着紫檀、楠木等木材一块运了回去。
不同于旁的木材,被做成家当物什,她因为体量小些,被卖到了巧匠手中,打算做成木雕来献宝。
一人大的木材被削去了十之一二,华昭赖以寄存的,便是那被舍弃的部分。
后来随着别的废木,一块被其他人家捡了回去当柴烧。
也许是华昭为了存活,又或许是她本就天赋异禀。
她被人和着其他木材一块往炉里怼时,她死活都燃不起来。
顶多是接触着余焰,表皮那层被烧的开裂,但她身上是一点火星子都没有。一旁木材升起的浓烟,把她燎得熏黑,依然是不起火。
起初那家主人以为是木头里的水分未晒干,这才燃不起来。
把华昭往烈日下晒了大半个月,再送进炉里时,还是跟头回一模一样。
试了好几回,最后才怀疑世道还有烧不起来的木头,尽管这有些荒谬。
嫌放在家里碍事,后来又把华昭扔回了山里。
同日月辰星,砾石碎砂经历几百上千年的共处,把她开裂的表面给消磨平整,于是变成了宋拂章如今见到的模样。
宋拂章也是没想到,那层表面的漆黑竟是被烧的。
“被烧时,你也不曾清醒过来吗?”
照她所言,这对她险些是杀身之祸了。
“没有,估计是早知晓对我构不成威胁吧。”
那看来能被他吵醒是属实难得了。
“那照你所说,那段时日你都是沉睡着的,这些往事你又从何得知?”
宋拂章不是否认她话的真实性,而是单纯的好奇发问。
华昭对他也是有问就答,只是避重就轻了些,没把话说全,“我只是部分陷入沉睡,还会保留几分神智在外头,虽然这部分只能起到看的作用。”
“也算我每次醒来后,熟悉外界的能力吧。”
宋拂章点头示意,算是对他这个盟友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是无话可问了,华昭还有话要说。
“你这两天,身子养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我滴血啊?”
华昭现在是感觉枝头顶部有些痒意,怕自己晃几下,那处的叶子都能飘落下来。
亟需能让她再次生长的力量。
宋拂章估摸着自己喝了两日的补药,气血被养回来几分,放那么一两滴血也无妨。
他向华昭再三确认过只需一两滴血便好,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他才道明日就能。
得到一剂安心方的华昭,舒心地晃晃旁枝,以示满意。
宋拂章本意欲不再言语,蓦然想起上回梦醒时留下的困惑。
“对了,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能否告诉我一个称谓?”
姓名?
许久不曾谈及的话题,在这刻被他突然提起,华昭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已经快想不起是从何时诞生的灵识,曾经他人是如何称谓自己的。
上千年来,她几乎都是独身一人。
更别提像现在能与人共处一梦,常见的是旁人听不到她。
因而,她回想了许久。
久到宋拂章以为自己提了个冒昧的问题,想及时止住说句不能告诉也无妨的话,下一瞬就听到对方的声音。
“华昭。”
她与记忆里久违的声音重叠。
宋拂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遍。
华昭。
华者,光彩也,日月之盈辉。
昭者,显彰也,云开之霁色。
“我叫华昭。”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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