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岭南

正值金秋,岭南钦州的街道上,挤满了衣着朴素的百姓。

今日是大集,家中没有大事的镇民几乎都出来了。岭南环境恶劣,天气燥湿,毒蛇虫蚁遍布,但钦州民风彪悍,早就习以为常。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警惕地捂着怀中的半截馒头,待周围人散的差不多了,才掏出来囫囵吞下。

少年身量不高,瞧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面颊因为营养不良而凹陷下去,但丝毫未影响他俊美英气的容貌,一双黑到发亮的眼睛像极了某些伺机而动的兽类。

这块角落隔绝了街道上的热闹,斑驳的墙面上爬满发黑的油渍,没人愿意靠近。

少年盯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服饰和神态,寻找下一个动手的对象。

馒头不抵饿,他的肚子很快又叫起来。

太阳渐渐落下,街上的人也少了,少年的视线落到了路旁一个衣着华贵的人身上。

那人一身红衣镶了金线,在夕阳下站着,眉目秾丽,看起来盛气凌人,但他脸色苍白,时不时咳两声,一副得了肺痨活不长的样子。

少年的目光勉强从那人的脸上挪开,被他腰间系的红色荷包吸引过去。

荷包鼓鼓囊囊的,也镶了金线,绣的是金色荷花纹,看起来奢华但俗气。

那病美人身边跟了一个比他还矮的小厮,穿的也甚是体面,一看就是大宅里调教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小厮看起来软弱可欺,此刻正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少年见那小厮不知说了句什么,美人毫不留情的抬脚踹了他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还欲再说,美人直接不管不顾的往前走,还回头警告小厮不许跟着。

少年见机会来了,在美人经过巷口的那一瞬飞扑过去,扯住了他腰间的荷包,用力撞他一下,然后飞奔出去。

美人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反手拉住这少年的衣角。

他使了几分力,少年被他拽的踉跄一下,面露凶狠之色。

美人——也就是钟怀洌,他揪住这小乞丐的衣角,想将他扯近身。

小乞丐力气很大,钟怀洌病体未愈,差点脱手,他连忙将另一只手也加上,正准备喊人时。小乞丐猛然间回过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钟怀洌直接呆住了。这下还未等他喊,从暗处窜出来两个身手矫健的护卫,飞快架住小乞丐。

这两人就是跟随他来到岭南的侍卫,高点的那个叫钟泗,爱笑的那个叫钟浯,两人都是侯府精心培养的暗卫,武艺高强,忠心耿耿。

钟怀洌捞起袖子,揉揉被咬出血印子的小臂,气得眼睛都红了。从小到大除了他爹,有谁对他下过这么重的手?

钟怀洌遭人暗害,被迫离乡还被灌了那么多苦药的委屈一下一涌上心头,凭什么随便一个卑贱的乞丐都能欺辱他!

他一脚踹在乞丐心口,大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咬我?”

见乞丐不说话,钟怀洌更加窝火:“你是哑巴?还是狗?”

小乞丐终于抬头,凶狠的瞪着面前的人,却见美人眼角微红,泫然欲泣,一下子愣了神。

随即耳垂慢慢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

钟怀洌看到乞丐的脸,霎时愣住了。

这小乞丐长得不像是个乞丐,若忽略那瘦削的面颊,他的眉眼精致,瞧着有些阴翳,眼睛黑得发亮,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他。

钟怀洌仔细打量着乞丐全身,他一身的粗布麻衣,洗得发白,缝补得倒是细致,看不出什么针脚,不知是自己缝的还是家中……钟怀洌转念一想,若是家中有人,又怎会出来抢劫。

“你叫什么名字?”钟怀洌审视着面前的人。

小乞丐紧紧闭着嘴,不肯开口。

钟怀洌“啧”一声,难不成真是个哑巴?

他又踹了少年一脚,听到了一声因疼痛溢出喉咙的闷哼,嗤笑:“这不是会说话么?你叫什么?”

少年摇摇头。

钟怀洌恍然大悟:“他是个乞丐,可能没有名字。”

天色渐渐晚了,一旁的阿融着急的要死,不住劝着:“少爷,咱们快回去吧,林公子说不定快回来了,而且你还没喝……”

钟怀洌偏头瞪他一眼,又对钟泗钟浯两人吩咐:“将人带回去,找个厢房给他。”

想了想,又补充道:“找身干净衣服,让他洗个澡,给他弄些吃食。”

阿融都快急哭了:“少爷,你……”

钟怀洌不耐烦道:“知道了,半个时辰……”抬头看了看天,叹了一口气。岭南天黑得早,耽搁这么久,酒楼里的人估计早散了。

抵达岭南后,林昭沅马不停蹄地开始给他配药,辅以滋养的古参汤,吊住了他一条小命。在房中躺了一个月,钟怀洌早腻了,今日掌柜来报,他手下的酒楼有人生事,像是专门来砸场子的。

其实之前这种事也不少,都是酒楼掌柜自行解决的,不过他们听说小东家来了岭南。便想着上门打个招呼,顺便请示。

钟怀洌正无聊的慌,今日镇上大集,好不容易养出点精神,他本就想出门看看,奈何林昭沅不让。午后林昭沅出门采药,他听见有热闹可看,不顾阿融和落黎的阻拦,跑了出来,结果就出了事。

钟怀洌有些遗憾,但秋日傍晚的风实在有些凉,他只着了单衣,想着过会儿该起热了,便随阿融上了马车。

他二舅舅裴咏少时游历四方,曾在岭南小住过几载,为了方便,买了一座宅院,名为晴水居。这名字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清新淡雅,低调古朴的居所,但钟怀洌甫一踏进着宅子,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巧夺天工,碧瓦朱甍”。

跟晴水居一比起来,自己在侯府的院子根本算不上什么。钟怀洌想,要不是怕太张扬,他二舅舅估计恨不得把地板都镀层金。

马车走了一盏茶时间,摇摇晃晃的进了府。

钟泗带着小乞丐去了后院,钟怀洌回到房中,接过落黎递过来的药碗,捏着鼻子把药一口灌了下去。

小乞丐不一会就被带来了钟怀洌卧房,他一进来就被房中浓重的苦味熏得皱了鼻头,心想果然是个药罐子。

钟怀洌坐在床上,墨发披散,已经褪去外袍,只着青色里衣,居高临下的看着半跪在床边,嘴角还粘着点心酥皮的小少年,再次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小少年肯开口了:“我没有名字。”

他许是很久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但能听出来已经过了变声期。

钟怀洌心道果然,又问:“你多大了?”

少年答:“上月刚满十五。”

钟怀洌瞧着少年身量,是比他想的要大些。

钟怀洌用手指挑起少年的下巴,开门见山:“我瞧你长得俊俏,你可愿侍奉我左右?”

少年面色发红,有些结巴,带着屈辱开口:“……我,我不做男宠。”

钟怀洌:“……?”

他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恼怒,便扬起手,照着少年的脸就给了一巴掌,

他收了力气,少年的脸只是被打偏,连红印都没留下。但他下手利落,没注意到少年一闪而过的阴鸷神色。

过了一会,钟怀洌才懒懒开口:“给我做男宠?”

他松开手,脚尖踩在少年的大腿上,似乎在嘲笑少年细瘦的身躯。

然后一脚踹在他胸口:“你也配?”

少年就这么垂着头,也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门外的落黎喊了一声:“少爷,林公子回来啦!叫你等着,他先去更衣。”

钟怀洌知道快到他针灸的时辰了,便收回了脚,躺回了榻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抢了我的钱袋,还咬了本少爷,总该拿些东西来还。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府上的小厮了。”

他顿了顿,话语里带了些恶趣味:“贴身小厮。”

少年被他赶出了卧房,垂着头走进了偏院,他回到钟泗为他整理的厢房,躺到了床上,没过一会却又爬起来,往他方才匆匆瞥到的小灶房走去,边走边盘算刚才听到的话。

灶房的人已经被钟泗知会过了,看见少年进来也没拦着,给他端了一份府上的夜宵小食。

少年啃着曾经半年吃不到一次的油饼,若有所思的开口:“那个林公子,是他的男宠?”

灶房小厮:“啊?”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天,钟怀洌也总算适应了身边骤然多出的一个“贴身小厮”。

说是贴身小厮,可这两日阿融像是有了危机感,一改往日能偷懒就偷懒的性子,干活越发利索,生怕新来的抢了他的风头,再加上钟怀洌始终有些别扭,真正到那少年手中的活根本没多少。

午膳时,钟怀洌盯着少年给他布菜的手,缓缓开口:“你说你没有名字。”

少年收回手淡淡开口:“有一个,我娘亲取的。”

钟怀洌猛得皱起眉:“你骗我?”

少年看着他,不说话。钟怀洌已经习惯了这三天里少年时不时的沉默,直截了当道;“叫什么?”

少年答道:“阿峥。”

钟怀洌点头,有些敷衍:“行,那以后就叫你阿峥。”

阿峥见他精神不佳,不再开口说话。钟怀洌简单尝了几口小菜,便扔下筷子,爬回榻上裹紧被子。

阿峥利落地撤下碗筷,回到卧房替钟怀洌掖好被角,趴在脚踏上睡过去。

但他还没睡着,房中便进了人。

林昭沅见钟怀洌大白天的这样昏睡,有些不放心,这段时日的医治虽然小有成效,但是骤然换了环境,钟怀洌到底有些不适应,这毒又厉害,没个两三年余毒清不完。

天气不好,昼夜温差也大,病人本就体虚,容易起风寒,若是这会儿落下病根,钟怀洌往后不会好过。

思及此,林昭沅直接上去揭了钟怀洌的被子,顺带踹一下木踏,叫阿峥起来搭把手,将人挖出来。

钟怀洌猛然惊醒,一看到来人是林昭沅,气不打一处来,干咳两声:“咳……!你做什么?没事干来扰人清梦?”

林昭沅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你还是少睡些吧,以后……可有的你睡的。”

钟怀洌:“……”

钟怀洌慢慢爬起来,靠在床头,病怏怏的:“你就不能说些好的?哪有大夫这样对病人的?”

林昭沅冷笑:“你自己瞧瞧像不像话?就算是身怀有孕的妇人,一日也只睡五个时辰,你动辄便是七八个时辰,莫非,你也有了?”

……

阿峥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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