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墙角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脸盆架旁,拿起那个印着褪色红喜字的旧搪瓷盆,从旁边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舀出一点冷水。他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和脸,打了两遍那块用得小小的、滑腻的肥皂,用力搓揉着指尖,仿佛要洗掉那并不存在的死亡触感,冲干净,再用搭在盆架边上、已经发硬发黄的毛巾擦干脸和手。每一个步骤都冷静得异乎寻常。
做完这些,他走到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冰箱前,打开。冰箱发出沉闷的嗡鸣,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半盘吃剩的、已经干硬并发黄的炒青菜,两个鸡蛋,还有几瓶最便宜的啤酒。他拿出那半盘青菜,看了看,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霉点。他沉默地将它倒进墙角一个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他拿出一个鸡蛋,又找出半把干挂面。
他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满是油污的煤球炉子旁,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蹿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他往锅里倒了点水,水很快烧开,他下了面条,又卧了个荷包蛋。整个过程,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地上那个方向一眼,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后不是他父亲的尸体,而只是一件散发着恶臭、暂时无法处理的大型垃圾。
面条的蒸汽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恶臭,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烟火气。他盛出面条,端到门外廊下那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小马扎上,沉默地坐下,低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混杂着屋内苍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在这闷热、死寂、被死亡气息包裹的破败二楼廊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诡异和冷硬。
他就这样,在闷热、恶臭和死亡的同榻而眠中,沉默地、冷静地吃完了那碗没有任何额外调味、只卧了一个蛋的清汤挂面。仿佛这只是千百个寻常夜晚中的一个,仿佛只是在补充维持生命运转所必需的能量。
天色彻底黑透了。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炉火熄灭后残余的一点暗红灰烬,和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那个可怖的、人形的轮廓。蚊虫被气味和热度吸引而来,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咬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痒痛。
他没有开灯,没有打电话,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悲伤”或“恐惧”或“慌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屋内的黑暗,像一尊被遗忘在末日废墟里的、沉默而冰冷的石像,与死亡和虫豸共享着这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夏夜。
偶尔,他会抬起眼,望向被窄巷切割成一条的、灰紫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夏夜天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了这个男人酒醉后砸过来的酒瓶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是想起了更久远之前,某个模糊的夏天里或许也曾有过的一小块冰镇西瓜的、虚幻的甜?还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被这极致的闷热、恶臭和巨大的荒诞感所麻痹,一片空白地、仅凭本能地,等待着这个漫长的、与死亡首次正式会面的夜晚过去?
后半夜,气温略微下降,但依旧闷热。汗水一次次浸透了他的旧T恤,贴在身上,又黏又凉。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只是偶尔抬起手,机械地驱赶一下围绕不休的蚊蝇,动作精准而节省体力。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当远处天际开始泛起模糊的鱼肚白,巷子里传来早起摊贩拖动板车模糊的响动时,林池余才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闷热,身体有些僵硬发麻。他走进屋里,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尸体,径直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交的最后一份模拟试卷,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答案,然后平整地放进文件夹。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校服,用盆里剩下的冷水再次洗了把脸,用力抹去一夜的疲惫和黏腻。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前,最后看了一眼林敏舟那张在晨光微熹中更显肿胀青紫、爬满了苍蝇和死亡痕迹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甚至比昨夜更加冰冷和……空旷。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个老旧得掉色的木质茶几旁,拿起了那个塑料壳子的旧电话听筒。手指平稳地、没有任何颤抖地、一个一个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去,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和空洞,清晰地报出这里的地址,“……有人死了……嗯,应该是酒精中毒……已经没呼吸了,身体完全僵了……好。”
他挂断电话,放下听筒。背起那个沉甸甸、装着所有中考复习资料的书包。走到门口,换上了那双旧球鞋。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没有锁,也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狭窄的巷子开始苏醒,弥漫着清晨的尘埃、煤烟和生活的气味。他一步一步,平稳地走过坑洼的地面,初升的阳光斜照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挺直得近乎倔强的脊梁。
只是在他走出巷口,即将汇入渐渐嘈杂的、属于生者的街道时,那只垂在身侧、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汗湿的掌心皮肉里,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形的、带着细微刺痛的痕迹。
林池余从小就记得闷热的苔九里,吵闹的父母,无声的哑街都是不好的。只有外婆才会对他好。
小时候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我讨厌苔九里的夏天,
也讨厌林敏舟和周琰,
但是隔壁的芳姨不讨厌,她对我很好。
但是近年来芳姨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乐观,早就住院了。
苦尽甘来,林敏舟死了。
也许死去的不止林敏舟,还有林池余腐烂的童年,以及苔九里破碎不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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