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一个灰蒙蒙的、闷热的上午举行。铅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不透一丝光亮,却也不肯落下雨来,只一味地蒸腾着大地残留的夜气,将一切裹在湿热的襁褓里,沉闷得令人窒息。地点是这座城市边缘一个最不起眼的殡仪馆,藏在一条年久失修的窄路尽头,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像一块块不愿愈合的疮疤。最小的、几乎没什么装修的告别厅里,只稀疏摆了几排人造革包裹的陈旧坐椅,大部分都空着,革面开裂,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海绵。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烟味,混合着消毒水那过于浓烈、企图掩盖一切却最终失败的化学气息,底层还隐约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的**气味。几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再被夏日的潮热加剧,粘腻地糊在人的皮肤上,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告别厅里空空荡荡,寂寥得可怜。除了死者名义上最亲近的妻子周琰、儿子林池余,以及年迈的徐外婆,便只有寥寥几个闻讯赶来的、穿着寒酸面露局促的远房亲戚,和几个同样潦倒的、林敏舟生前的酒肉朋友。他们远远地挤在角落,像是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脸上交织着麻木、一点属于旁观者的好奇,以及一种生怕被这种晦气沾染上的疏离感,目光偶尔扫过前方那家人,带着不易察觉的窥探。
周琰穿着一身明显是临时从附近小店买来的黑色连衣裙,料子普通,甚至因为折叠收纳而显得有些易皱,腰身处理得并不妥帖。她没有戴墨镜,一双眼睛周围被她刻意用手指揉得发红,脸上维持着一种沉重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的悲戚。她站在最前面,微微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白色手帕,那手帕看起来也像是新的,僵硬得不带一丝温情。她时不时地抬起手,用帕子按一按并没什么泪水渗出的眼角,肩膀配合地偶尔轻微抽动一下,全方位地表演着一个正被丧夫之痛折磨、难以自持的未亡人形象。只是那捏着手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着她内在紧绷的、极易被点燃的暴躁脾气,那刻意压制的低泣声下,仿佛能听到她咬牙切齿的细微声响。
整个葬礼的流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潦草敷衍。最便宜的纸板棺木,材质轻薄,表面的仿木纹贴纸在潮湿空气里甚至有些卷边;花圈是最简陋的那种,稀疏的白色纸花用细铁丝绑在干枯的竹篾上,挽联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连那反复播放的哀乐,都是殡仪馆免费提供的、音质沙哑单调、不断重复的那一首,听得人心里发空,只剩下烦躁。
当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上前询问选择何种骨灰盒时,周琰脸上那副沉浸式的“悲伤”面具立刻被一种精打细算的急切所取代。她几乎是敏捷地拉着工作人员的胳膊走到厅堂一侧的角落,压低声音,脸上迅速堆起混合着为难与哀愁的表情,语调也拖拽出哭腔:“师傅,您行行好,多担待……您也看到了,就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以后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实在是难啊……有没有……有没有再便宜点的?不用那么好的,真的,就是个心意,是个容器,能装、不漏就行……” 她的话语听起来哀婉求怜,眼神却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工作人员手中的价目表,精准地选定了一个最不起眼、材质最差的薄木盒子,甚至还不忘运用那点残余的、用于表演的悲情,成功地磨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折扣。当她完成这项“谈判”,转身瞥见林池余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侧脸时,一股火气倏地窜起,让她眼角猛地一抽,却碍于场合硬生生压下,只从鼻腔里挤出一点极轻的、不满的哼声。
徐外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深灰色衣服,安静地站在林池余身边。她满是皱纹的手一直轻轻搭在外孙的臂膀上,像是无声的支撑。她时不时担忧地看看身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却空白一片的外孙,又看看那个正在为了一点差价和工作人员软磨硬泡、将市侩与表演融为一体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忧虑,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只能在心底回荡的叹息。
林池余站在棺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他身上是一件洗得次数太多、领口都有些松懈泛黄的旧白衬衫,下身是那条常见的蓝黑色校服裤子。少年清瘦的身姿挺得异常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拉来参加某个陌生仪式的石雕,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这个场合该有的凝重,只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漠然的空寂。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那个廉价的纸棺上,又似乎穿透了它,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空气中被光线照出的、纷飞舞动的尘埃。那眼神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冽,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温度,也冰封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殡仪馆派来的司仪用毫无波澜、熟练到麻木的声音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机械地夸大着林敏舟生前根本不存在的优点,努力粉饰着他那潦倒不堪、充斥酒精与暴力的失败一生。周琰在一旁适时地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配合着这虚假的颂歌。角落里的亲戚们象征性地发出几声短促而敷衍的叹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林池余只觉得那些虚伪的话语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在耳边持续地嗡嗡作响,令人极其厌烦,胃里一阵翻搅。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父亲醉酒后狰狞的面孔、挥舞过来的拳头、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以及冰冷地面上那摊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死亡并没有神奇地让这一切变得神圣或值得怀念,它只是让这一切彻底终结,变成了一具需要尽快处理掉的、冰冷且开始散发异味的□□。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讥诮的弧度,快得无人能够捕捉。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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