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最后一项,是亲属绕棺告别。周琰第一个上前,她猛地扑到棺木旁,几乎将上半身都压在了廉价的纸棺盖上,用手帕紧紧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更加响亮、极具戏剧张力的哭声。“敏舟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走了啊……扔下我们母子两个可怎么活啊……” 她哭喊着,声音放大到确保厅里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清晰听到她的“悲痛”与“无助”,完美地塑造着一个骤然失去丈夫依靠、前景凄惶的可怜寡妇形象。但那夸张的哭声里,也隐隐透着一丝属于她本性里的胆怯,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喧哗的表演,才能驱散独自面对未来未知生活的深深恐慌。
轮到林池余时,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平稳地走上前。棺木里的林敏舟经过殡仪馆人员拙劣的化妆处理后,脸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蜡黄,两颊涂着突兀的腮红,嘴唇被口红涂抹得过分鲜红,试图掩盖死前的青紫痕迹,反而显得更加诡异和陌生。那身明显不合体的藏蓝色寿衣套在他干瘦萎缩的身体上,空荡荡地支棱着,更添了几分凄凉。
林池余在棺木前站定。他没有像周琰那样扑上去,甚至没有弯腰前倾。只是静静地、低着头,凝視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几秒钟。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周琰那刻意维持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所有剩余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过分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少年身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对这个施暴者的恨意,没有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悲伤,甚至没有面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冷静地确认一个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告别仪式——他告别的或许并非父亲这个人,而是某一段充斥着暴力、酒精气味、绝望与恐惧的灰暗过去。
几秒钟后,他微微向后撤了半步,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地颔首了一下。然后,没有丝毫犹豫,转过身,步伐稳定地走回了自己原来站立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滴眼泪,脸上没有闪现一丝多余的表情。
周琰看着他这副冷硬得像块石头的样子,隐藏在手帕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不满和“这孩子果然天生冷血、养不熟”的冰冷嫌恶情绪,但很快,这表情又被她用更大声的、几乎是嚎啕般的哭声迅速地掩盖下去,哭声在空荡的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简单的火化程序结束后,周琰捧着那个廉价、轻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木质骨灰盒走了出来,脸上的悲戚表情瞬间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处理完一桩麻烦事后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她几乎没低头看那个盒子一眼,直接伸手就把它塞到了林池余的怀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被压抑许久后反弹的暴躁:“抱好了。回去随便找个角落放了就行了。” 话一出口,她或许瞥见了儿子过于苍白瘦削的侧脸和沉默的姿态,心头某处极其细微的地方莫名软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试图掺进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别扭的、生硬的温柔:“……手上稳着点,别……别磕碰着了。”
骨灰盒表面粗糙,未经仔细打磨的木刺微微硌着手臂皮肤,然而其重量却轻得令人心惊,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林池余低头看着怀中这个方方正正的浅棕色小盒子,这就是一个男人喧闹、失败、潦草一生的最终、也是最简单的归宿。他抬起眼,目光冷冽得像冬日寒冰,扫过母亲那张情绪复杂变换的脸,喉咙里滚出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锋芒的话:“放心,摔不碎。比他那些宝贝酒瓶子可结实多了。”
周琰被这句猝不及防的尖锐话语噎得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脸色瞬间铁青,扬手就想像往常一样朝儿子打去,手臂挥到一半却被一直留意着的徐外婆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她挣扎了一下,最终只是狠狠地剜了林池余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将刚才那点短暂浮现、极其罕见的温柔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顶撞后的怒火和更深层的懊恼。
走出殡仪馆大门,室外闷热得如同蒸笼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吹不散身上那股已经深深浸染的、混合了劣质香烛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死亡气息的味道。周琰立刻开始高效率地安排后续事项,她身上那层“温柔未亡人”的伪装在失去观众后迅速褪去、蒸发殆尽:
“好了好了,总算是办完了这糟心事儿。” 她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嫌弃地打量了一下林池余身上那身旧衣服和他怀里抱着的骨灰盒,语速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晦气的衣服赶紧脱了扔了。这盒子……”她顿了一下,眼神扫过那廉价的木盒,像是看什么脏东西,“先随便找个角落塞着,别摆在明面上碍眼。你赶紧的,回去把你那些书本和要紧东西收拾利索了,这破房子我过两天就找人来清空,租出去多少还能换几个钱回来。”
她的话语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的务实,仿佛在处理一件闲置多年的废旧物品,而不是刚刚结束她丈夫的葬礼。她转向林池余,眼神里带着**裸的、不容置疑的规划和经济盘算,但那深处,也藏着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孤注一掷的期盼,仿佛这个性情冷硬孤僻的儿子是她溺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你不能再待在这个破地方了,触景生情,影响心情更影响学习。必须跟我回去,我那儿虽然地方小,挤是挤了点,但至少干净清爽,能让你安下心备考。听见没?中考就在眼前,没几天了,你必须给我争气,考出个好成绩来,必须考上重点!”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期待,但旋即又因为林池余那万年不变的沉默和无反应而骤然拔高了音量,恢复了暴戾的本色,厉声喝道:“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别整天给我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
阳光猛地刺破云层,变得异常刺眼,灼烤着大地。怀里的骨灰盒冰冷而粗糙,硌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间。林池余沉默地听着周琰连珠炮似的安排和训斥,看着她那张此刻写满了精明算计、对未来生活的恐惧、易怒的暴躁以及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期待的脸,再低头看看怀中这个轻飘飘的、代表一切终结的方盒。
这场葬礼并没有带来任何意义上的终结或释然,它仿佛只是另一场更为漫长、更为精密的控制的开端。而这场控制明码标价的筹码,就是他的未来,就是他必须在这场考试中榨取出的那个“好成绩”。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盒子,指甲无意识地用力抠着盒子表面粗糙扎手的木纹,那沉默像一道从他内部生长出来的、越来越厚、越来越冰冷的墙,坚不可摧地将他与周围这个喧闹、虚伪、充满算计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那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下,仿佛有冰冷的暗流和淬毒的锋芒在无声地涌动、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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