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上楼,关上门后,他瘫坐在床边,骨头缝里都透着累。窗外,巷子彻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他摸索着口袋里的硬币,今天份的报酬,冰冷、坚硬。母亲断续的咳嗽声从薄薄的板壁后传来,一声声敲打着他的神经,比任何声音都更真实地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药快没了,明天又得去药房……他捏紧那几枚硬币,指关节泛白,校服袖口下细瘦的手腕脆弱得可怜。
就在这时,声音来了。
不是咳嗽声,不是城市的嗡鸣。
吱——嘎——
吱——嘎——
缓慢、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极其不情愿地啃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木门?
林池余猛地坐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声音的来源很模糊,却顽固地穿透了墙壁和浓重的夜色,从巷子深处传来……从那个方向……
吱——嘎——
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是更沉重、更用力的拉扯。然后是短暂的死寂,仿佛那操作者也在喘息。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传来,咚!像是厚重的木块被打开了。
林池余的手指痉挛般地抠着床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朽木里去。那声音……那缓慢、撕裂木头的声音……它来自下方!
吱——嘎——
他僵在床边,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尚未成型的石像。窗外,巷子浓稠的夜雾无声地翻滚着。手心那几枚被汗水浸得冰冷的硬币,硌得他生疼,那是生活沉甸甸的、无法逃脱的份量,此刻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锁舌是坏的。所以他只能搬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用自己单薄的后背死死抵住门板。老旧木门薄得像层纸,挡不住外面客厅里刮起的飓风。
父亲的咆哮像一柄生锈的、沾着粘稠污物的钝刀,一下下劈砍着凝滞的空气:“钱呢?!藏哪儿去了?啊?!”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劣质烧酒的浓烈臭味,穿透门缝,钻进他的耳朵里,烧灼着他的神经。
“真…真没了……” 周琰的声音细弱游丝,被撕扯得破碎不堪,尾音淹没在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里。那咳嗽声空洞得吓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单薄的胸腔里掏出来摔在地上。“药钱…也…咳…咳咳…”
“药钱?老子输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想着药钱!” 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沉重的麻袋狠狠砸在泥地上。伴随着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更加剧烈的咳嗽,那咳嗽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林池余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后背死死顶着那把摇晃的椅子,冰凉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他洗得发硬的旧汗衫。他不敢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门板传递过来的震动——那是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拖沓,是拳头或别的什么东西砸在□□上的闷响,是父亲野兽般的粗重喘息。泪水无声地涌出来,烫得他脸颊生疼,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堵住喉咙里翻腾的呜咽。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父亲那双布满血丝、浑浊得像泥潭的眼睛,此刻一定在搜寻下一个发泄口。他见过那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皮肤。
八年前到现在,只会加重从来就没有停过。
门外,林敏舟的咒骂变本加厉,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砸落:“没用的病秧子!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伴随着更响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像是踢翻了什么家具。周琰的咳嗽声微弱下去,变成了一种濒死的、漏气风箱般的喘息。
他把自己缩到床沿下最黑暗的角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恨不能钻进冰冷的地板缝里。眼泪滚烫地砸在屈起的膝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门外的撞击和咒骂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死死抠着粗糙的床板边缘,指甲缝里嵌满了木刺,尖锐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真实。他不敢想象母亲此刻的样子。那个会在他发烧时用微凉的手抚摸他额头,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外面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点。沉重的脚步声摇摇晃晃地挪开,伴随着酒瓶被踢倒滚动的空洞声响,最后是家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颤了一下。
死寂。一种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僵硬的身体终于敢放松一丝,抵着门的椅子腿发出一声轻微的刮擦。又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几秒,门外传来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几下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小池…”周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认不出,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极力压抑的痛楚,“…没事了…开门吧…”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手抖得厉害,几乎搬不动那把椅子。门开了条缝。昏暗的光线下,母亲靠着对面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滑坐在地上。凌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和红肿破裂的嘴角边,脸颊上有着清晰的指印。她一手捂着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痛苦的蹙眉,另一只手却努力地朝他伸着,沾着灰尘和一丝暗红血迹的手掌摊开,上面躺着两颗被攥得有些融化变形的水果糖。
母亲看着他,极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却因为嘴角的伤而扭曲变形,比哭泣更让人心碎。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引出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整个瘦弱的身体都蜷缩起来,痛苦地颤抖着。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去,小小的身体撞进母亲冰凉的怀里。那怀抱曾经是他整个世界的屏障,此刻却单薄脆弱得像一张纸。他紧紧抱住母亲,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汗味、药味和一丝血腥味的衣襟里,失声痛哭。
母亲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她枯瘦的手臂环住他,很轻,很无力,却用尽了她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气,一下下,拍着他同样瘦削、仍在瑟瑟发抖的脊背。
母子俩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相拥,像暴风雨后两片残破的叶子,依偎着仅存的、微弱的热源。母亲压抑的抽噎混合着他无法止息的痛哭,在骤然降临的死寂里,成为这破碎屋子里唯一的、沉重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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