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完全明亮，寒风呼啸卷过，猛烈而迅疾，冲撞得临时指挥帐篷摇摇欲坠，帘布猎猎作响。
塌陷坑重重围着好几条警戒线，源澈正待跨过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一个警卫，公事公办道：“现场重地不得随意进入，请出示证件。”
源澈下意识去摸风衣前胸口袋，手抬到一半倏然想起他上一张执行部部长证因为过期注销，特别顾问证的电子档又卡在审核迟迟没批下来，现在什么都掏不出来。
所幸弈渊有随身携带证件的好习惯，亮出身份证：“用我的。”
“一人一证。”警卫侧步，给弈渊让出通行道，依旧挡在源澈身前，俨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
源澈正思考把姜治和师长夷这两个谁摇过来靠谱时，一只手倏然从背后伸来，指间夹着两张证件，递到警卫眼前。
“澈顾问下车走得急，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落下，幸亏我带上了。”
这个欠揍的语调……源澈讶异偏头，果然是陆寰。
“谢了。”
源澈没想到这个昨天才被当变态甩了一巴掌的家伙居然还会帮自己找补，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被烫到嘴，一猫腰，从警戒线下面钻过去。
倒是弈渊在原地多看了两眼陆寰，缓缓道：“陆部长。”
陆寰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眼前这家伙死活不肯松口、站在源澈病房外无声暴走的场面，莞尔道：“顾部长终于愿意承认我的新职位，真是令人欣喜的一大进展呢。”
三人前后进了第一现场，源澈围绕坑边走了一圈，弈渊问：“能看出点什么？”
“水体太混浊，线索都被沙土掩盖，什么也看不清。”源澈半垂眼睫，眼底被雪光点亮，双手抱臂缓缓摇头，面对一池子的泡尸水略显嫌恶，“猜测倒是有，不过需要验证。”
少顷，他忽然偏头，朝着陆寰说：“陆部长能帮我试试水温么？”
弈渊稍一错愕，没料到源澈竟是没让自己帮忙。陆寰就站在他身后，闻言道：“既然是澈顾问提出的要求，再怎么说也得答应。”
源澈正等着陆寰去沾一手尸水，后者却转身进后头搭建的临时指挥棚，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测温枪，朝水面一嘀，看了看显示屏，说道：“零下四度。”
诡计没有得逞，心里失望但表面上还是得装云淡风轻……源澈点开搜索引擎，慢慢蹲下，进入若无旁人的求证模式，连身后骤然响起一阵骚动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姜治亲手抬起警戒线，护着一名精瘦的老头走过来，介绍道：“马局，这位就是刚从渝城分局过来的陆部长，他旁边这位您昨天见过，执行部顾副部长。那边那位蹲着的……是源顾问吗？”
四人八只眼睛全部都望向蹲在坑边的源澈，看见一个不愿过来的背影。
马局长也不多废话，直奔主题：“说实话，就算我这样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从没见过得道成仙的古尸，而且居然还能从坑里爬出来攻击后人……”
陆寰应付同事中抽空瞥了眼，源澈还蹲在水坑旁，没吱声，低头摆弄手机。
马局长还在说：“……我们没想到居然会闹得这么大，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解决方案了……”
“有抽水机吗？”源澈忽然回头道，“看不到坑里面的模样，我没法给下边东西定性。”
从事发到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想必能抽水早就抽了，源澈并不对此抱有太大希望。果不其然，马局长摇摇头，说道：“不知三位有没有听说过进出水问题？目前的情况是，出水量远远小于进水量。无论我们用多少台抽水机同时运作，水位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已经不是物理范畴能解释得清的了，源澈点点头，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没关系，我来试试。”
说着他摘下手套，右臂高举，戴在食指的戒指忽然剧烈抖动起来，继而散发出蓝色的光晕——那是一种非常翠亮的蓝，透亮且澄澈，犹如通透轻盈的热带泻湖。
瑟缩天光之下，这一点蓝光霎时引来无数目光，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望向坑边。
源澈站立许久，在随身携带的符纸上随手一画，旋即又做了个“水平抹去”的动作，伴随阵阵惊呼，积水呈片状蛇行上岸，仿佛听着铃声的指引，顺着崎岖的地面延伸出去，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水被，覆盖茂盛的植被。
水位线逐渐下降，最终露出坑底的全貌。
马局长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还愣着干嘛！快拍照！拍照啊！”
技术人员连忙扛着相机赶来，却没人敢下坑里去。源澈仍保持着抬举右手的姿势没动，眉头却锁得更紧。
土坑接近六米深，底下的画面实属诡异，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第一目击者要用“竖”这个不常用的字来形容九具尸体了。
所有古尸脚底朝天，为了保持笔直的姿势，它们的四肢全都被铁锁牢牢捆绑，脑袋被塞入神似泡菜坛的瓦陶罐中，陶罐则深深埋进土层，只露出一个狭窄的罐口。
所谓的“数不清的青铜器”其实都是碎片，源澈打着手电看了半天，勉强认出来是魂瓶，总共有九个。
“没有棺椁？”马局长疑惑，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姜治。
“当然没有，”源澈陡然出声，“因为你们的推断从最开始就出现了致命的错误。”
马局长一愣，正想辩驳，源澈却不给他机会，直截了当道：“王母宫在西汉时期初建，不管历经多少次重修，也从来没有记载过旁边埋着什么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坑形成的时间在西汉前，而且有起码上百年的时间留给自然，将一切掩埋在植被与土壤之下。西汉前的墓葬形式多为‘甲’‘中’字形，这个土坑是标准的立方体，不符合传统墓葬形制。”
“呃，这个嘛，可能是民族的地区风俗也说不定……”马局长满脸悻悻，还想找补两句挽回脸面。
其实组内考古专家早就提出过质疑，然而坑内大量青铜器和尸体严重扰乱了他的判断，令他认为这就是一起闻所未闻的古尸修仙得道暴走事件。心里想法几度转折，半晌后马局长长叹一声，诚恳道：“是我疏忽大意了。依你们来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封印。”陆寰只短短解释了两个字。
源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古人认为，人死后灵魂将会汇聚在大脑，再从头部脱离□□，飞升成仙。尸体全部倒立置放，脑袋封存陶罐，就是证明有人不想让被封印的东西再次跑出来。”
姜治问：“那这么说起来，跑掉的其实是第十具尸体了？”
“不，”源澈摇摇头，“陶罐倒置古尸一具没少，被封印的对象也不是它们。古代常说九五至尊，这里的一切设置都与九有关，说明先人封印在此处的是个非常棘手的东西，要动用这样的规制才能压制住。”
他朝后勤借来橡胶手套，轻轻一跃，在甘肃众人的惊呼中跳进坑底，远远听见姜治喊道：“他不是特别顾问吗？！文职人员！怎么跳下去了！”
从平面图来看，这绝对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等比划分出九个相同的方块，每个方块里倒立着一具古尸。源澈挨个检查过，排除人俑滥竽充数的可能，又躬身沿着四壁摸了一圈，顺着凝水术的指引，发现一枚与地下水联通的泉眼。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坑壁，全是实心，后面没有藏密室。
原本以为坑底会有答案，然而现在看来尚未解答的问题却越来越多——
塌陷下去的土都去了哪里？世间万物都遵循质量守恒定律，六米的深坑，那么多土壤，就这样不翼而飞？
被封印的主物摆放位置在哪？坑底的面积规划利用简洁明了，除九宫格外再没有别的空余，无论再多放什么东西进来，都会破坏规律的美感，况且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作为全国唯一一位因为个人能力优异、知识储备广泛精深而被任职为特别顾问的家伙，源澈简直就好比行走的博物馆，无论理论还是实践方面的艰难险阻在他面前都能被瞬秒。然而崆峒山案直到现在展现出来的迹象，其中超八成他都闻所未闻，毫无头绪，说是职业生涯中的滑铁卢也不为过。
难道是因为过年禁放烟花爆竹，真的让连山海经都没记载过的东西跑出来了？
手电光扫过的地方忽然闪动，源澈咬住电筒尾端，空出手扒拉两下，挖出一枚半截埋在土里的玉石。玉石有巴掌大小，通体乳白，手感冰凉，仿佛永远也捂不热，被打磨成展开的扇形，连扇面上的图案都有精细雕刻出来，像是一座连绵千里的雪山。
他对着光源翻来覆去看扇形玉，第一反应就是：这绝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还不等他细看，身后的尸体忽然动了动，源澈正不耐烦，打算一掌给它拍老实，巴掌却落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然而触碰到的一瞬间源澈就知道完蛋了——不是为打错人懊悔，而是因为这只手一直维持着挪出坑内积水、堵塞地下泉眼的法阵！
“怎么了？被我吓到了？僵成这样。”陆寰也不恼，抓着源澈的右手从脸上挪开，顺势紧扣相握，“马局长不信你一个人能搞定，死活要我下来给你护法……”
源澈回头，吐出手电筒，似笑非笑地说：“我真是谢谢他。”
他的话音还没完全落，蓄势已久的泉眼倏然喷出大量地下水，瞬间把两人狠狠拍打在土壁上，水位线顷刻就蔓延到大腿根。
源澈被水浇得狼狈不堪，寒气直袭，勉强睁开眼，看见陆寰以脊背抵着水柱，把他护在臂弯里。
“施法重新堵回去！”
“没事找事！”源澈大声道，“有那个功夫我早就爬上去了！”
泡在水里完全没法借力，上面也不知道是谁垂下来一根绳索，陆寰眼疾手快抓紧末端绳结，屈起膝盖抵在墙壁上，喊道：“别管了！先踩着我上去！”
源澈的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他试着动了几下，始终只能抬起来一点点。
水位线已然漫过胸膛，陆寰见他低着头没反应，“怎么了？不愿意离开我的怀抱？先上去，上去过后给你抱个够……”
“我的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完全动不了，我得下去看看，你自己滚上去吧。”源澈抬头咬着牙道，声线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有，没有人留恋你的胸肌。”
陆寰深深看了他一眼，吸气，继而猛地扎进水里。源澈心说好了你现在全身都在泡尸水里了果然还是我略胜一筹，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感受到陆寰顺着自己的腰身一路摸下去，听见上方弈渊探头大喊道：“人呢？！快抓住绳子！”
“有水鬼啊！”源澈在熟人面前一向装不住冷脸，以及改不了爱胡乱说话的怪毛病。
这时源澈猛地感受到脚一松，随即陆寰出水，说道：“只是铁链，已经解开了。”
两人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多出来一根碍事的铁链，同时扑向绳结；下一秒，脚下的土层轰然塌陷，连着九具古尸、两个活人以及一大堆水极速下坠——
坠入那直通酆都门与魍魉阵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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