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太阳刚露了脸。老船夫就拉着林点裳进了城里，说是找林点裳的家，可那老船夫看林点裳一脸茫然的样子，硬挨了一个时辰在城里乱蹿，最后果然选择寻找人牙子。
找不到人牙子，就卖到妓院里好了！老船夫咬咬牙想道。
此时，昨日庙会上有人纵马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据说翰林院掌院的闺女昨日直接被撞翻了桥，至今没有下落哩！
可惜老船夫不关心这些嘈杂的讨论，他一心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包袱。
林点裳本就是落了水，又一整晚睡在桌上挨冻，且还没有吃饱，此时已经发了热，迷迷糊糊地跟在老船夫身后，浑浑噩噩不知何处。
过几日就是骠骑将军周樊之独子的生辰，听闻这周小将军自幼生得水灵，现已十三岁，跟随父亲习得一身功夫，想将来定能子承父业，光耀门楣。许多京城有头脸的人家都想趁这个名目探探周小将军，若是合眼缘，将来结做儿女亲家也是极好，若是八字不合，与自家儿子做一做兄弟，将来也有个照应。
这不一大早，京城大户承户侯的母亲就打发亲信樊嬷嬷，拎上生辰礼物上将军府登门拜访。
樊嬷嬷此人年过半百，是承户侯母亲娘家的家生奴才。可惜樊嬷嬷与儿女缘分薄，先后生养六个儿女，只有一个儿子长至成年。但此子日夜赌酒拖垮了心肝，他的妻子不堪忍受，生下女儿后与夫和离再改嫁，他最后在精神与□□双重打击下匆匆离世。樊嬷嬷只能独自抚养孙女，天可怜见，孙女长到七岁就丢了，樊嬷嬷终是受不住打击，得了疯病。
听说承户侯罗家曾派人找过那丢失的孙女，最后在郊外找到那孩子泡得发紫的尸体。罗母不忍老奴再受打击，只哄骗她说孙女失踪，下落未明。直到去年，樊嬷嬷的疯病才渐渐好起来，只是听不得见不得和孙女相似的名字或面容。
那樊嬷嬷方进周府厅堂，便听到后院中气十足的斥骂声，因是在主人家做客，只好装作耳聋眼花，静静恭候在堂中。
周府后院，周樊之打也打累了，骂也骂倦了，儿子也愧疚难当地跪在院中。事已至此，周樊之只感有天要亡我，一张褶子脸似要哭了：“虽说那掉下水的姑娘，是林家不日前才回的外室之女，但林家乃官宦世家，那是天子恩师！我的老天，要是林掌院闹起来，怕我整个周家都要赔上。”
周瀚不敢言语，闷声道：“儿子去给林家负荆请罪去。”
周樊之下意识想呵斥，方抬起的手又无奈放下，他还有什么办法呢？半晌道：“是啊……此事既然是我们周府有错，自然应当我们周家担责。要是藏着掖着，恐怕后患无穷啊……
话罢，周将军看着眼前的儿子，只觉得刚刚熄灭的火死灰复燃，恨声道：“老子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一回京就敢在庙会上策马！”
周瀚垂首不语，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周家心腹艾叔见父子关系少缓，忙上前禀告主君：“老爷，罗太夫人派了人来送贺礼。”
周樊之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什么罗？”
艾叔忙答：“罗太夫人是承户侯的母亲。”
周樊之右眼皮一跳，从椅子上站起，问：“罗家怎会派人来？！”
说起这承户侯罗氏，乃是开国将军罗翕的子孙，罗翕之妻更是前朝宗亲，一家子既是功臣又是贵族。罗翕获封建威大将军，掌十万大军，虽最终被收解兵权，但其子罗思成走科举路线，乃榜眼出身，从最小的县令做起，官至户部尚书，封承户侯，荫封四代，死后牌位入西配殿供奉。罗思成的孙女罗隰华入宫为后，育一子二女，乃是当今太后。如今罗家已是第四代承户侯，家主任京兆府尹。
虽然现在的罗家已似落日余晖，但官场失意商场得意，罗家富可比一省，且乐行好施，美名在外。
再说周家，纯属后起之秀。发迹于周樊之父辈，武状元出身，曾任禁军统领，有女周蓁芷入宫为妃，因干政贬位又牵连家族，其父贬云川守备。到周樊之这代才有兴起之势，因北伐有功而受骠骑将军。
“少爷自小聪慧，想是承户侯多有欣赏，故而前来道贺。”
周樊之不见喜怒，只对周瀚道：“你给我在这等着。”
周樊之匆匆来到前堂，樊嬷嬷已恭候多时。他赶忙行礼道：“竟不知嬷嬷光临，实乃周某失礼，万望嬷嬷海涵。”
樊嬷嬷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将军言重了，奴只是代主子贺周小将军生辰，多等会儿也是无碍的。”
话落，樊嬷嬷迟疑半刻道：“早听闻周小将军自由聪慧，文武双全，恕奴冒昧，听方寸动静，似乎将军有些不快？”
周樊之重重叹了口气：“唉呀，儿女多是父母的债，这小子没少叫我操心，外人不知，我家这个三天两头没个正经，孩子他妈又去得早，我是真没法子管啊。这不，搁那院里头跪着思过呢！”
听至此处，樊嬷嬷宽声道：“将军息怒，都说孩子是反着长的，没准大了便听话懂事了。”
“但愿如此吧。”周樊之唏嘘唉叹道。
樊嬷嬷欠身道：“我家太夫人的心意也到了，奴婢便不在将军这叨扰了，望将军莫怪。”
“哈哈怎会，我送送嬷嬷。”周樊之道，一边就要上前引着樊嬷嬷。
“岂敢岂敢，将军留步——将军乃是贵人，让小厮引路就好。”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好一会儿才散场。瞅着樊嬷嬷退了出去，艾叔不禁发问：“若是能和罗家结亲，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周樊之摆摆手，周家已经树大招风，再招一个罗家怎撑得住，他倒是宁愿周瀚娶个小门户女儿。
“唉，我修书一封，你即刻送入宫去。”
另一边，樊嬷嬷从周府出来，一边感慨着周小将军原来如此顽劣，一边在侍女搀扶下准备登车，忽而余光瞟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整个人如同石化了般立在原地。
“柒丫头……”樊嬷嬷怔怔喊着侍女的名字，“那是？”
“嬷嬷怎么了？”
樊嬷嬷身体渐渐颤起来，她一把推开侍女的手，三步作两步跑到那一老一小面前。因她突然加速，年迈的身体抖得更加剧烈了，脸上却有不正常的白色，只听她颤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点裳有些害怕眼前的妇人，咬着嘴不发声。老船夫见状，心想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找着了，忙推着林点裳往前走：“她叫圆孩。”
“圆儿？！”樊嬷嬷的脸一变又一变，几乎疯了似的紧紧搂住女孩，“圆儿！圆儿！奶奶找了你好久哇！圆儿！”
林点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又猝不及防地被紧紧抱住，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高烧如同爆裂的火几乎要把她的脑仁撕碎。只见她猛吸一口气，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连日来，林家失了一个女儿，周家担上纵子无度的罪名，老船夫摊上个烂摊子，林点裳没了记忆，眼看着这把火就要烧到罗家来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烧糊了的林点裳壳里换了个人。不过这事，我们稍后再谈。
皇宫养心殿。一位不饰珠玉的素衣妇人立在殿门，掌印太监崔喜一愣，赶忙走上前问：“贤妃娘子……您这是？”
周贤妃神色戚戚，哀声道：“大官，我是来向圣上请罪的。”
崔喜一听，更不敢耽搁：“娘子稍后，容臣先去通传。”
不久后，周贤妃进殿。
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已逾天命之年的皇帝半靠在桌案，瞅着周贤妃泫然欲泣地行礼，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他叹了口气：“贤妃有何事？”
周贤妃道：“臣妾教侄无方，望圣上赐罪。”
“教侄？”皇帝疑惑，周樊之的儿子吗？听说那小子懂事起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后来跟着周樊之去了北疆打仗。说来这小子也有本事，十几岁的年纪就有战功。不过……皇帝怀疑地看向周贤妃，她见过她口里的侄子吗？
周贤妃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她硬着头皮道：“臣妾侄儿周瀚，甫一回京，就纵马狂奔于庙会，扰民不说，还将林掌院的女儿撞下护城河，至今下落不明。”
皇帝登时面色不好，气得把手里的折子摔出去：“枉朕以为周瀚可塑，竟是个这般莽撞的！”
说罢，没得空喘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贤妃慌忙跪在地上：“陛下保重龙体啊！万不可因那竖子伤了身子。”
皇帝摆摆手，接下崔喜的润喉茶，缓了缓似是喃喃：“朕，只是忧心太子。”
如今皇帝身子已不大好，自知一日少一日。朝政虽安稳，可也不知新立的太子能不能镇住这帮臣子，何况北方还有狄族威胁。三年前为了稳定北方，不得不和亲了一位亲生公主。好容易打了场胜仗，眼看朝野内外只周家尚可用，若是把周家贬谪下去，也不知那北狄人可会趁机南下。
“林掌院的女儿？”皇帝稳了心神，问：“朕怎从不知林掌院还有个女儿。”
崔喜解释道：“是林掌院年轻时所纳外室生的，长到十岁才接进京来。”
崔喜余光瞟了一眼皇帝神色，继续道：“据闻林太傅不是很喜欢这位曾孙女儿。”
皇帝神色动了动，对周贤妃道：“你先起来吧。”
林家老祖宗是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后至太傅。致仕后推荐其孙林迁任太傅一职，后右迁从二品翰林院掌院。瀚林一位，向来是读书人眼里最理想的官位，入瀚林者可至内阁，何况掌院一职，更是皇帝心腹担任。
在皇帝看来，自然是希望文武两臣和睦相处。
“周瀚打算如何？”皇帝沉声问。
贤妃道：“周瀚顽劣，自知罪无可恕，愿旦日往掌院府负荆请罪。”
皇帝默了默，敲着桌子半晌道：“周瀚当街策马，应按律处置。”
“崔喜，明早过后，令瀚林拟旨。周瀚当街策马扰民，杖二十，所害民生资产，均由周家承担。”
“诺。”
周贤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心中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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