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刻，银白的月光落在万籁俱寂的天居楼内，院中高大的梧桐在秋风中瑟瑟作响，萧条的树影罩在楼内唯一一间仍亮着灯的甲字上房。
凌翊打坐于林茵房内古木板上，吐息修炼。
运气几个周天后，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不器神剑柄上银白的穗，那里有几颗湛蓝的珠子，是林茵送的。
凌翊不自觉想起下午之事。
林茵一直未归，但林茵向来不是失诺之人。她总会提前数刻钟便搞完自己的事，只为了不耽搁与凌翊的约定。
按照门派规定，接任务拿赏金时，为求弟子安全，至少二位弟子同行以作照应。
凌翊每次接了下山除凶妖的门派任务，无一例外，都会找林茵作伴。
其他师兄弟们不解，凌翊作为门派内武功最高的弟子，为何不去找大师兄大师姐作伴，反倒是去找个藏书阁里洒扫的外门弟子作伴。
莫非是嫌大师兄大师姐他们分了凌翊的赏金？
这种洒扫弟子随便给点铜板就能打发了？
毕竟这种外门弟子每月的赏钱也不过仅仅二十个铜板罢了。
思及此，师兄弟们顿感茅塞顿开。
直至凌翊十六岁那年，凌翊挑落剑宗手中剑，赢得去湖州参加圣兽门老门主寿宴的机会。
最小的师弟江南升，那日千般万般求凌翊带他去湖州赴宴，甚至愿意拿出他从出生起攒下的百两银子给凌翊，可最终还是被凌翊拒绝了。
明明凌翊平素里虽然有点冷淡，但并不是冷漠之人，同门相求他总会答应。
故而江南升不懂，这次为何不成。
最后他听到了凌翊带林茵这个外门弟子湖州赴宴的消息。
江南升万万不服。
又一次凌翊和林茵结伴下山铲除邪修，去结算领取他应得的赏金。
江南升早早得了消息，跟在凌翊身后，见他领了赏金，见他分给林茵一半。
林茵也心安理得地拿走了乙级任务赏金的一半——五十两银子。
要知道江南升那时也不过才开始做丙级任务，满打满算每次跟人分对半，也才五两银子。
按理说，江南升应该心生不服的，一个无甚修为的外门弟子，凭什么分得闲清山内门弟子第一人赏钱的一半。
可江南升被凌翊点破，从暗处走出来，近距离看着林茵那张清丽精致的脸时，却是万万说不出一个不对来。
一心只想着，不愧是凌翊师兄的行为，真真是次次应在他的心坎上。
故而江南升每次看到林茵，提前三四刻钟在内院门口的合欢树下的圆桌上，抱着一本大能传记又或者藏宝录等待凌翊时，心生愤懑，跑去指责凌翊。
凌翊这才知晓林茵竟早早便在等着他。
林茵不是失信之人，凌翊不免心生担忧。
故而晚些时候，凌翊便让方士初呆在甲字上房等待，独自一人于人潮汹涌的听海潮寻觅林茵的行踪。
想到昨日里蓦然听到的《剑道魁首凌立羽》一书，不知怎的，凌翊本来去往群玉楼的步伐一拐，就去向了天下书局，那个人人说有凌立羽传记的地方。
虽然被问询的行人，表情不太自然，似是有些不解在修真界爆火的话本，眼前这个俊秀修士为何还要来问。
试问天下间，谁人不识凌立羽，谁人不知“剑道第一人”？
提到揽芳阁比武大会那惊世绝伦的一剑，行人说到兴处，马上手脚舞动就要比划一番。
凌翊面色无奈，好说歹说才劝下这位热情游客。
不过也是起了好奇心，这“只为千金一笑”究竟是何方大能，所书之物竟能引得天下万千之众，为此传记前仆后继，赴这人声鼎沸的天下书局。
红木牌匾上书“天下书局”四字，银钩铁画，苍劲有力。
传言这是天下书局的掌门人容墨袖，三顾茅庐、多番诚挚相邀，才请得当今拔南夷、平北戎的护国将军卫铮执笔所书。
刚硬的笔锋恰如将军卫铮宁折不弯的气节。
天下书局凌立羽珍品展览，人流如织。
可凌翊却无法融入这喜庆热闹的氛围——
“江芳吟着素青色外裳，腰上扎着银白色镶玉衣带，衣容素雅。而那乌黑油滑的发上则更为简陋，只松松垮垮放着支木簪子束缚起来。可哪怕是这般随意的穿着，称上江芳吟那两弯柳叶眉、清润琉璃眸，整体便显得清丽婉雅，仿若九重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淡粉色的唇瓣更是娇嫩无比，凌立羽初见仙子，一时便走了神。”
“鹊仙桥上传过不少英雄美人的佳话，而此刻桥边杨柳低垂，风拂过枝桠挂在凌立羽肩头，他就这般凝视着桥上清冷的仙子。”
“二人伫立相望，久久未曾回神。”
“千金一笑怎么这么会写？当时看的时候，我想的便是这个模样，天才剑修跟清冷女仙，多么般配。真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天玑坊，能工巧匠着实出彩。”
“这位妹妹，我从湖州奔赴千里，只为来见这一见钟情名场面，如今遇见同好，真是不枉此行。”
“我也，比起那些人喜欢的凌翊夺得魁首的惊世一剑，千金一笑的定情相望，写的好纯情，霎那间让我有种情窦初开的青涩感。”
“听闻江芳吟为助沈世嘉仙子筹办万镜会，早早便来听海潮相助。而凌翊身在宁州闲清山，又怎会错过这修仙界的盛会？依我看，二人明日必可相见。就是不知千金一笑躲在哪个角落暗地里偷摸看呢。”
一名修士路过，听见这熟言熟语，两股战战，“众位小姐莫再言此，昨日天居楼内有修士便作此言，当场被凌翊训了个痛快，还说还说......”
“说什么，你快点说呀。”
“说不要平白辱没江姑娘名誉。”
“凌翊与江姑娘清清白白，无半点私情。”
“凌翊此心，天地可鉴。”
那声音淡漠冷厉，吐出的话语也令人厌恶，众位小姐回身望去，只见人流熙攘处，豆大灯火旁，白衣男子手持银色长剑，肃然直立。
最为吸睛的是他那双眼，漆黑如幽深古井，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
姑娘们本还欲争论一番，可对着那双暗沉的眼，支支吾吾终究没吐露一个字来。
借过的修士也认出来人，俯身作揖，“凌翊。”
姑娘们抬眼却不敢回视，尴尬地灰溜溜走了，终是不敢多留片刻。
凌翊对修士回礼，问道：“你可曾见过林茵？”
怕人不认识名字，还耐心补充，“那日跟在我身边那个貌美女修。”
昨日跟在凌翊身后的女修确实身姿绰约、花容月貌，怕是比起那话本中的仙子江芳吟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见之难忘。
修士自正午时分便在此地观赏，此刻回想，并未遇见那名女修。
于是修士回复道：“自正午起，凌立羽馆开展以来，从未遇见。”
听到修士这般言语，凌翊便了悟，林茵怕是从未来过天下书局。
只是临走时，不知怎的，凌翊又回首望了眼高耸入云、雄伟阔丽、灯光如注的天下书局。
红木牌匾下人潮熙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我该何往。
就在凌翊颓丧之际，不器神剑银色剑身下挂着的湛蓝珠子颤动起来。
他连忙往下握去。
颤动两下，一长一短。
林茵在说，她无事。
凌翊终于心安。
这湛蓝的珠子，是修真界通用的传音法宝“碧灵珠”下分支的一种。
相较于灵力充沛、修士界人人皆知的碧灵珠，这湛蓝的珠子上蕴含法力低微，仅能作共振使用，一般小心点也就不会被其他修士搜身搜去。
但若是有人上手摸去，便会发现其外壳圆润坚硬、内里却柔软万分。同根连生的珠子被合体期大能用仙力打通后，甚至可以达到相同的触感。
而林茵跟凌翊的珠子便被大能倾注过仙力，所以凌翊细细摩挲，便是为了判断林茵是否给他传文字信。
这大能不是旁人，是修真界久负盛名、冷肃刻板的上代剑宗，萧池睿。
也是凌翊威严、不苟言笑的师父。
萧池睿自幼天赋异禀，七窍玲珑心，天生冷情，在闲清山商陆长老引导下，修习无情道。
几十年刻苦修炼，剑宗的心早比天外陨铁还要坚硬。
凌翊当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得剑宗出手。
凌翊十三岁时便到达元婴期，被掌事会破格提拔，提早一年接取门派任务。
那时他与林茵搭伴接取丙级任务，下山在宁州地界抓些小偷小盗的邪修，或者未开心智欺辱凡人的山野妖精。
任务屡屡顺利，半年后凌翊便接起了乙级任务，一番恶战下来，倒也颇有所得，境界大有提升。
但甲级任务却不是当时的凌翊可以肖像的，纵是弟子当中实力封顶的大师姐，也得在化神期长老的陪同下，才敢去接次一点的甲级任务，比如去铲除有郡县级范围的邪修宗门，又或者抹杀中等级别的嗜杀妖兽。
至于最顶级的甲级任务，铲除统领一方、喋血暴虐的妖皇级别，那就只有本派门主剑宗萧池睿一人可去。
传闻，剑宗萧池睿于十一年前极北冰原，与当时统御极北数百年、残忍嗜血的妖皇第一人、冰原最高顶上的凌冽风雪化形的妖灵，雪御，在霜天雪地、万顷寒冰上激战九天十夜。
天劫浩荡而下，雷暴、冰柱铺天而至，万丈高山随剑势余波破碎。
山顶千百年不融的积雪随破碎山川急速直下，上古冰原引发轰然雪暴。
大能对战，万千生灵避闪不及。无论是人类、动物，还是修炼百年获得灵智的冰原灵植，面上无一不是恐惧、惊颤，不敢直视。
极北冰原上的神罚持续九天十夜，凡有灵智之物无不苦不堪言，最终笼罩多日的压顶黑云随清朗舒缓的一剑破开、消散，万顷冰原换了张脸，到处惨烈破败。
一袭白衣的前任剑宗，面色一如既往般冷肃，神情沉寂，肩负雪妖消弭时降下的丈许白雪，在被砍遍半山山头的荒败冰原间，逶迤远去。
那日后，萧池睿的绝情道修炼到了化神期巅峰。
直到如今。
回闲清山时，萧池睿怀里抱了个颈戴玉佩的三岁孩童。
稚子冰雪可爱，却呆愣痴傻，三岁尚不会言语。
旁人一眼便摇头，惟剑宗一人收其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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