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眼下他们正走在那条挂满槲寄生的隧道之中,头顶就是许多星星形状的灯管,于是,当蓝紫色的光影泼洒下来、将一切笼罩的时候,人们会觉得自己像是霎时间坠入了隐秘的深海,因为被如此这般的梦幻幽光所包裹;又像是徜徉于银河,因为在隧道亮起的一刹那,四周也逐一点亮了一棵又一棵披着五彩灯带的圣诞树,以及一团又一团泛着暖光的明亮的花灯,璀璨万分,恰似那闪烁着无数星芒的浩瀚寰宇。是的,“寰宇”——整座焕发着无限活力与光彩的世纪广场就像是一个刚刚从爆炸中诞生的小小宇宙,火树银花,明明是在无边的浓黑夜色下,却灿烂得仿若要映亮整个天空。
……就像整个世界都被点燃。
太迷人、太耀眼了——太美了。
赞叹声从身边传来。再多陆离光怪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完全描绘出这场灯展的开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美”字反倒彰显了人们在视觉受到不可抗力的惊艳冲击之后,所能发出的最真诚的感受。然而在这个本该被绚丽光影吸引注意力的时刻……美,当然不可否认是极美的。查恩斯也很难不有所动容地环顾四周,欣赏这样罕见的缤纷夜景。但这并不能长久地抓住他的目光。
有人比景色更美。
查恩斯微微侧过头,注视着身边的埃文。看得出来对灯展侃侃而谈的他确实钟情于此,正含着宁静的笑,抬头专心地仰望着“星空”,有些迷离的双眼里倒映着看不透的深紫。
他就像是那永远慈悲的神子,垂下眼的时候给予着大多数人平等的爱,但仰起头的时候,却也只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执拗憧憬的孩子。
——只是这份憧憬与自己无关。
兑现了承诺,埃文终究要离开了。查恩斯送他来到了隧道另一头的出口,一路上他注意到身边有不少人受这令人兴奋的美景的催化,在隧道幽暗的光线中、在槲寄生下激情接吻,所以他也不禁在出口处停住脚步。当然,没有任何脸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只是在大脑中幻想一番罢了。
“我走了,查恩斯。”
埃文歪了歪头瞧向他,向他笑,然后向他告别。
“再见。”
查恩斯说。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平和的见面了。
不会再有了。
哪怕只是一起散散步……
这是最后一次了。
埃文挥了挥手,回过身,迈步向前方走去。
……怎么来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呢?大概只有一个分明不常花费精力在诗歌上的人,此时此刻脑海中却闪现过Jorge Luis Borges(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某首情诗才能够略微有所体现。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萧索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于是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的悲伤终于狠狠地抓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一直藏在大衣口袋中的受伤的手,似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可能确实流血了,也可能没有,有痛感,但没有心口疼。
好在埃文留给他的只是一道背影。
永远都只是一道背影。
是的——即便是心细如尘的埃文,他大概也从未意识到他有这样一个下意识行为——无论他们见了多少次面,又发生了怎样亲密的举动,可是每到分开的时候,从来都是埃文毫不犹豫地先走,从来都是他被自然而然地留下,从来都只有他默默注视着埃文洒脱而去的背影,而埃文,永远不会回头。
因为不在乎,因为不挂念……所以永远也不会舍不得。
……他早该醒悟。
不过凡事无绝对,就此时此刻来说,查恩斯却不得不庆幸埃文有这样一个不回头的习惯,这让他在难忍痛楚的时候,总算是可以稍稍松动一张紧绷的面容、倾泻几分藏匿的爱恋,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对方宽阔的背影,贪婪到双目一眨不眨。
……要是他回头了,自己也就无妨再讨要一个吻吧?
但他绝不敢如此放纵,或是如此轻率地许下此番无理的誓约,若非笃定绝不会有意外发生!否则,哪怕再如何煎熬,他也会选择死死硬撑,而不给对方增添任何麻烦——正是他一贯的谨慎作风。可是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在关于埃文的事情上自以为是了,他分明是依照摆在眼前的所有事实推断出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结论!然而真相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办法预料得到,因为它似乎同样只有着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才会发生——
可是,它就这样发生了。
埃文的脚步慢了下来,随后他驻足,转身,回眸一瞥。
四目相对。
于是就在这一刹那,繁华落尽,喧嚣暂歇。除了鼓噪的心跳,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退去,周围一切五光十色的灯影也像失焦似的变得模糊不清……他发现他的眼中一时间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神魂颠倒——在他与他对视的这短短几秒钟之内,他却萌生出仿佛已将此生都完整度过的错觉,白驹过隙,岁月如梭,于垂暮之年蓦然回首,种种过往如烟云一般浮起又消散,最后唯独只剩下此情此景如珍藏之雕刻画作一般历久弥新。
——这是埃文·斯托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头注视他。
而他从他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惊讶,和一抹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有这样前所未有的举止,他也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变换出这样的眼神,可是无论理由是怎样的……都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他已经不可能再因为一次意义不明的回首而心猿意马。曾经一遍遍经历过的残酷现实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嘲笑着他的自大和愚蠢……
他没有信心了。
……他只感到慌张。
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自己辛苦打造的伪装就这样在一次小小失误中泡汤。因此,在埃文再次迈开步伐、朝他所在的方向折返回来的途中,他认为他已竭尽全力恢复了常态。
唯有在衣袋中颤抖的、悄悄捏得更紧的拳头能够体现出,他其实并非表面上那般淡然。
“……看到你这副样子,”重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埃文十分少见地蹙起了眉,似乎感到苦恼似地喃喃,“……真是没法丢下你不管啊。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埃文好心地又问,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着急。但这种时候他应该立即离开的,应该庆幸埃文还没有察觉到什么的时候,立即从他的面前消失的!……可是,心跳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头晕目眩,快到大脑已经失去对欲念的掌控了!——于是,他只听到自己用喑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传闻槲寄生下的亲吻能带来好运。或许,你愿意与我分享这份好运吗?……”
“噢?当然,今天可是平安夜,我们又在槲寄生的祝福下……这是很正常的愿望,查恩斯。”埃文似乎松了口气,“我反而怕你拒绝寻求我的帮助……”
说完,他还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神采奕奕、眉眼弯弯,随后凑上前来。
但就在嘴唇相贴的一瞬间——
查恩斯知道自己深深地后悔了。
柔软的触感依旧是熟悉的、令人魂牵梦萦的美妙体验,温热的鼻息带来埃文身上属于α的味道和独有的馥郁的花香,这气息太过怀念,极致地挑拨着他早已极度虚弱的神经——他忽然意识到他错了,他真的不该头脑发热地提什么槲寄生!……他本以为有了这个亲吻便能更无憾地与他告别,岂料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点接触,就已经让他深陷,让他沉沦,就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遇到了水……让他根本没有办法挣脱!想拥抱、想交缠、想加深这个目的不纯的吻……不,停下!疯子!你不能这么做!——危险、太危险了!必须,立刻、马上、就现在——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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