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牧野枯荣 (四)

祝煜的手依旧像是一块冰,没有丝毫人的温度,若说他是具尸体,也是信得的。

然闻霄已经习惯他这幅模样,因为祝煜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天生冰冷。

闻霄捏着他的手,温声道:“人生在世何须那么多意义?与其探讨你是不是个人,不妨探讨如何活得心安理得。”

祝煜身形滞了下,痴痴望着自己被拿捏的手,嘴硬道:“本将军走到哪都是心安理得。”

“那便图个逍遥自在。”

“职务重任在身,哪里找逍遥自在呢?”

闻霄便道:“你自己心里有一杆秤,觉得做的事情是值得为之付出的,从不违背自己的心意,这就是逍遥自在。”

“有道理啊。”

“若是逍遥自在了,就算不是人,是个阿猫阿狗,在东君庇护下晒太阳打滚,不也挺好?”

祝煜忍俊不禁道:“我可不能是阿猫阿狗。”

闻霄瞪他一眼,“我也只是打个比方。”

“我若是阿猫阿狗,闻大人可还看得上我?”

他言语中带着戏谑,闻霄顿时羞红了脸,起身一脚踹到他小腿上,“你就算是旧日的神明,我都瞧不上你,管你是人是狗呢?”

祝煜一边笑,一边拉她坐下。

“但闻大人还是神奇啊,和您聊完,我心里畅快多了。”

闻霄只是白他一眼,就着脱了线的衣襟出神。

搬运伤员的士兵逐渐远去,一时周遭没了人。

旷野寂静,尘土也变得轻柔。

祝煜越发沉静下来,低声道:“不若你抱抱我吧?”

“说什么混账话?”

闻霄虽是骂他,声音却也跟着低下去。

像是两个已经彻底倦怠的人,正在悄声细语说着心里话。祝煜肩膀斜靠在土坡坡壁上,轻轻一斜眼就能看到闻霄文静的眼角眉梢。

祝煜轻声又重复了一遍,“你抱抱我吧?”

这次他诚恳多了,闻霄心中犹豫了一瞬,忽地从他肩胛骨上看出几分清瘦。

他好像真的在一年之内经历了许多,意气不再盛,人反而多了些脆弱。

据说人一见到楚楚可怜的东西就会心软,女人更甚,尤其是看到一些小猫小狗啊,眼巴巴瞅着你的时候,你会下意识想去捋捋它的毛,抚平它的创伤。

祝煜嘴唇有些干,头上的红白麻绳委屈地耷拉着,比小猫小狗更甚,一双眼睛望着闻霄的时候,直接给她望出一身鸡皮疙瘩。

闻霄咬牙切齿,伸出自己钢铁般的臂膀,生硬道:“来吧来吧,反正在寒天枯也没少抱。”

祝煜便心满意足扑上去,躺在闻霄怀里。

闻霄低声骂道:“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你亲娘。”

“不是亲娘,亲娘子还是可以的。”

“门都没有。”

祝煜哪管闻霄拒绝,自顾自惬意道:“还是闻大人你这里好啊,我半年没怎么歇息下来,可算在你这里讨了个痛快。”

闻霄垂眼,手也稍微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细品了会,似乎还挺舒适。

就像是抱了个清凉解暑还结实的……大狗?

闻霄道:“那你这半年,都在忙什么?别拿你的信哄我,一看就是提前写好准点寄出来的。”

祝煜挪了挪身体,干脆将闻霄当一个大枕头,长臂一身环着她纤细的腰,道:“可能,做了一场半年那么久的梦吧。”

“不说人话。”

“也可能……我这二十多年,才真真是大梦一场。”

闻霄嗔他说:“那一定是一场美梦,不像他人都是噩梦。”

祝煜勾唇,轻轻合上眼,“是啊,有美梦就够了。”

旷野静谧的时候,连风声都清晰可闻。祝煜能听到微风拂过树叶,能听到团云在天上游走,甚至能听到岁月在东君的庇护下,艰难喘息着。

人的一生总是苦乐交织,若是一切都淡薄了,自然生命的滋味都淡了。

所有人们都不顾一切地去爱啊恨啊,争啊抢啊,为的就是这么些个滋味。

祝煜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心都轻快爽利,四肢像是新做的那般。

闻霄这才敢揉着腰道:“你可算歇息够了,累死我了。”

祝煜便装模作样还礼,“辛苦闻大人。”

他仰头张望一番,掀开绣着红边白底神鸟图样的衣摆,翻身爬出了土坡。

闻霄跟着起身,“你要去哪?不蹭饭了吗?”

祝煜束得精神的长发在脑后飘起来,整个人顿时神采奕奕,焕然一新,“不蹭了。去遵从我的心意,做我乐意做的事。”

闻霄本想叮嘱些什么,见他如此精神抖擞,便吞了下去,话头一转变成了他话。

“好,无问去处,无问归期,祝君否极泰来,武运昌隆。”

而后祝煜就像一只腾飞的鸟,身形矫健又欢快地离去。

闻霄回到自己的营房,倒头就昏睡过去。

祝煜就像是会吸人精气的老妖怪,闻霄就好像鲜活的大活人。他搂一会,自己元气饱满,闻霄却被榨干了似的。

许是前些日子太累,闻霄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睡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辰。

如若不是那几声锣响,闻霄怕是还在睡着。

锣声刺耳,就好像扇了人眼一耳光,闻霄一个冷战坐起来,连人带身上的毯子一同滚到地上。

营房的门帘垂着,房内蜡烛已经彻底燃烬,昏暗无比。只能从门帘缝隙窥得一丝光亮,顺那小缝朝外看,是纷杂慌乱的脚步声。随之,人们的呼喊声、士兵的整顿声、马匹的嘶鸣声,不绝于耳。

锣声渐渐消下去,紧接着却是行军的号角。

闻霄掀开帘子,一个箭步冲出去,营地早已经兵荒马乱。

她伸手拦住一个慌不择路的士兵,急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羌国突袭,前面打起来了!”

那士兵说完就想跑,又被闻霄一把扯回来,“打到这里来了?”

“禀大人,他们援兵来了,实在是抵挡不住。”

闻霄朝远处望去,果然见烽火硝烟腾空直上。

她厉声道:“能抵挡多久?”

“他们兵力是我们的……三倍,怕是抵挡不了多久……”

他手指上裹着泥灰,指甲都是残缺破损的,立起三根手指的时候,整条小臂都因为恐惧止不住颤抖。

他的眼睛里,好像看到自己人生的尽头。

闻霄愣了下,顿时心凉透了。

在军营这几日,她是见到许多流血牺牲,但都是小打小闹,她为死去的将士默哀,也知道战火燃起人人皆是草芥,唯有冷漠的看待这一切,才能心境平和完成自己的工作。

可若是比自己多几万的大军压上来呢?

若是眼前的一切都要变成一堆白骨,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尸骨无存呢?

这还只是一份需要出差的工作吗?

“宋将军在哪里?”

闻霄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眼睛却酸涩地难以忍受。

那士兵伸手一指,“在前线迎敌。”

那远处的厮杀声,似乎已经近在耳畔。天边的浓云是蜡黄的,人皮肤上蒙着干涩的沙尘也是蜡黄的,连眼前士兵的眼球都是蜡黄的。

士兵绝望道:“玉津传信,死守牧州,不许撤退。将军已然是要死战守节了,我们……也愿意随将军一同,守住牧州城。”

说心甘情愿是假的,说这话时候,士兵的哭腔已经从鼻音里先行了。

闻霄骤然松开手,“你去吧,得失几分自在人心,但事情也并非绝无转换余地。”

话罢,闻霄转身,随便抓了一匹慌乱的马匹吆喝道:“我没时间去找我的白鹿了,你将我送到前线去。”

士兵虽战意不高,军心不稳,但做事非常利索,一个飞身上马,带着闻霄朝前线狂奔去。

路上闻霄琢磨许久,琢磨出了个诡异的事情。

羌国几次进攻都是小打小闹,不难看出其余五国并无真心想要帮它的意思。更何况羌国自己师出无名,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叫着委屈开战,不讲道理的行事作风是要引人诟病的。

羌国和大堰甚至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也因此他只想在几次摩擦中换一个谈判的机会,并非要倾尽举国之力和大堰闹个鱼死网破。

闻霄都准备好接见羌国来使,连说辞都写好了草稿,对方却突然增援,眼见着要把牧州攻破。

只有羌国内政出了乱子,才能引起这么大的变故。

乱世之中,反而是最容易谋利的,事情并非毫无转圜余地,只是需要……抵挡住眼下这波敌袭。

黑云压城,牧野苍茫。

远远望过去,宋袖骑在马上,立在个土丘前,遥望黑压压一片的敌军。宋衿就骑马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似乎在争吵什么,没说几句竟然拉扯起来。

敌军的呼和和踏步声震耳欲聋,每朝前迈进一步,吼声都要将人的肺腑摧断。

他们每朝前一步,大堰的军队便立起盾跺脚,只是相比之下声势要弱许多。

闻霄赶到土丘上的时候,宋衿已经生气离去,临走了还不忘给闻霄翻个白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闻霄深吸一口气,望着土丘之下密密麻麻的军队,“宋袖,如何对敌?”

宋袖神情有些茫然,“边打边撤。”

闻霄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个多情的男子,表面不近人情,实际上对身边的人都是重情义的。

他不想要这些将士白白流血,守一座守不住的城,然武者死战,他要一个人留在战场是,算是全了名节。

敌军已经近在眼前,长盾落地的那一刻几乎是地动山摇。

压抑的气息蔓延开来,闻霄强行压下恐慌,问道:“他们并非能一直进攻下去,只是抵挡一会,能行吗?”

宋袖长吁一口气,高高举起手里的长矛。

土丘之下的将士收到号令,矛尖密如针林。

宋袖说:“抵挡不住的。闻霄,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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