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牧野枯荣 (五)

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却又分外黏稠。

大堰军队想撤撤不掉,想打打不过,杀红了眼,只得握着长矛,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冲去。

甚至打到双方都精疲力尽,羌国大军冲破牧州城,也不愿收手。

就好像他们不约而同都在等待什么一般,不止羌国在等,大堰也在等。

闻霄本就骑不好马,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要碎了。幸好地面是一层浸了血的湿泥,她还能勉强苟住这条命。

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耳廓更是剧痛难忍,闻霄下意识一抹,竟然满手的鲜血。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混乱间又不知道被谁擒住。战场上搏杀的直觉让闻霄浑身警觉,手在泥地上胡乱抓起把断矛就要刺去。

力使了一半,长矛卡在半空,宋袖握着长柄,道:“闻霄!是我!”

闻霄惊呼,“小心后面!”

宋袖一个翻身,借力将断矛掷去,直直扎破了一名羌国士兵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飞溅出来,混在湿软腥臭的泥里。

宋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整张玉树临风的脸已然变得红一块青一块。他身形晃得厉害,闻霄才发现,他手一直捂着腹部,血止不住从指缝涌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你的肚子……”

宋袖咬牙,痛得青筋暴起,急切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朝闻霄伸出只手臂,闻霄挣扎着起身,“没撤掉,他们没有跟着军令走,而是回头去拼命了。”

宋袖愣了下,疯狂地握着闻霄耳朵肩膀,“你是右御史,你难道没有发号施令吗?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闻霄嘴唇颤抖不止,“我下令了,军队失控了,他们不愿意听任何人的号令。”

“怎么会……”

宋袖踉跄了一下,双目空洞,站都站不稳。

闻霄忙搀住他,才发现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

那根断矛扎进了血泥中。

羌国士兵宛若豺狼虎豹,朝着大堰士兵冲来,冲散了训练有素的阵型,也冲散了军心。

眼见着他们手握长刀长矛,要向闻霄与宋袖扑来,闻霄一把拔出长矛,想要抵挡。

几下之后,断矛震得虎口发疼,闻霄根本不是羌国士兵的对手,被找到破绽,一矛下去伤了肩头。

她只能狼狈地遮挡,死亡的恐惧压迫下,甚至都没能感受到疼痛。

直到那一抹紫色的身影出现,从万军之中拦下了一击。

搏杀之下,人人均杀红了眼,面目狰狞,唯独宋衿穿着干净的衣衫,神情也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手一抖,丢掉了剑,一手拽起闻霄,一手拉起宋袖,转头就朝着城内跑去。

闻霄尚未来得及挣扎,就被提起,连滚带爬地跟着跑。

“宋衿!你去哪了!”

宋衿并不多言,只是凝眉一鼓作气往前跑,是不是关切地看一眼气若游丝的宋袖。

从混战之中穿过去,竟然被她跑得轻而易举,她只管逃进城门,随便找了间土屋就把闻霄和宋袖塞进去。

宋衿转身就要做,临走前又关切地回头,望着闻霄,“这里不会有危险,你千万不要出去。”

闻霄怕宋袖撑不住死掉,只得把他扶起来,借自己的力让他靠墙歇息,“若是羌人杀进来怎么办,我们的兵力实在不足以抵挡。”

“不会的。”

“宋衿,你是督查使,见你我如见君侯,你要调令撤军,不然要全军覆没了。”

宋衿扶着门,几丝碎发决然从耳边飘起,“你要放弃牧州城吗?”

闻霄道:“羌国内乱,虽失一城,整个羌国却可以徐徐图之。”

宋衿轻蔑地勾起嘴角,“不需要。”

话罢,她走了出去,竟然将门落了锁。

土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空气湿漉漉一片,地面冰凉凄着裤子,引人起恶寒。

闻霄忍住想呕吐的感觉,扶着宋袖,道:“你还好吗?”

宋袖虚弱地摇摇头,“无妨,你呢?肩膀的伤还好吗?”

“我不怕疼的。”

若说疼,闻霄在圜狱受的罪比现在大多了,真的不值一提。

宋袖实在说不出话,一双眼不再清明,支撑半天,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趁这个功夫,闻霄颤抖着伸出手,查看了一下他腰腹的伤,伤口狭长,可以看出不止挨了一击,是要把他肚肠都剜出来的架势。

闻霄轻叹一声,在身上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撕下来粗手粗脚给他缠上,其余的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忍着恶寒,在昏暗中等一个结果。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锁头,甚至连伤痛都是一模一样的。

隔着土屋的门,时不时传来一阵骚乱,像极了圜狱里时不时就被拖走处死的人。

在圜狱的时候,是闻霄一生最狼狈的时候,从那时候起,她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到那个阴冷的屋子。

这个念头在此时此刻格外强烈。

“闻霄……”

宋袖的声音弱得可怕。

闻霄握了握他的手,发现他的身体和祝煜似的冰冷。

别说宋袖,受了伤的情况下,闻霄自己都浑身打寒战,她几乎设想到,自己要和宋袖冻死在这里了。

宋袖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闻霄苦笑着说:“这倒不是要紧事,我耐打,戳这么一两个窟窿都无妨的。”

“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需要什么?”

宋袖颤巍巍抬起胳膊,指着土墙跟上那一个狭隘的小窗,“去……找我姐姐。”

闻霄愣了下,“你怕宋衿拒绝调令撤军?可就算支撑下去,也是螳臂当车,宋衿不会想要全军覆没这样的结果的。”

“不是的……不是的……”

宋袖摇得没有一丝力气,借着窗口的光,他面色惨白,双眼无神,是濒死之兆。

闻霄吓了一跳,拍拍宋袖的脸颊,“宋袖!你醒醒!”

“我很清醒。”宋袖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要去找宋衿,拦住她……撤军……”

说着,宋袖用胳膊肘挡住腹部,忍着极大的痛苦道:“飞云矢……”

顿时,闻霄从头顶凉到脚心。

她一个激灵,“我马上去,我马上去。你在这好好的,等安全了我再带你出去,行不行?”

宋袖合眼,“快去吧。”

闻霄便转身冲到墙边,踩着堆在地上的杂物勉强翻到窗边。她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一旁的宋袖,这才翻出了土屋。

肩膀上的伤口蹭出一大片血痕,闻霄翻出窗子直接摔在地上,一时间她耳鸣不止,头晕眼花,身体就像是要碎掉了。

闻霄也顾不得这些,跌跌撞撞朝着前线寻找宋衿的身影。

然,为时已晚。

她拼尽全力奔跑,刚刚翻过一个壕沟,看到大堰的残兵败将已经重新列阵,蓄势待发。几座巨大的弓弩,就像是战车那般,被缓缓推上前去,弩箭前段绑着黑压压的云石。

这是闻霄第一次窥见飞云矢的全貌。

它有一个轻飘飘的名字,却有最狰狞的形状。

军队之中不见宋衿,闻霄慌乱地张望,一边找一边挥手对军队呐喊,“撤军!全军听令,不得擅用飞云矢!速速撤出牧州城!”

可那群士兵就像是魔怔了一般,任凭她嗓子喊出了血,他们继续准备着点火,就像是看不到闻霄这个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闻霄急昏了头,刚想冲进队伍里,亲手去阻拦这一切,忽然看到宋衿就站在不远处。

“宋衿!停下!”

闻霄的呐喊声近乎尖叫,嗓子就像是被撕裂那般疼痛。

宋衿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切,先是望望高悬于天的太阳,又望着脚下茫茫一片的军队。

她立起一根手指,轻轻挡在唇畔,“嘘。”

闻霄已经跑到她面前,直接扑了上去,想要逼她发号施令。

可宋衿已经举起了拳头。

闻霄大脑轰得一声。

几声尖锐的嘀鸣发出,飞云矢宛若流星,发出的闪光比太阳还要刺目。紧接着,可怖的白光包裹了整个世界。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战场中心被掀起,闻霄睁不开眼睛,整个人被震了出去。

人在昏迷前,应当是逐渐感受到黑暗的,闻霄却觉出一片白。

一切都是白色的,在白色中,闻霄找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些残兵拖着担架,来到牧州城外的前线。

地上都是焦黑的沙土,若是想要找伤员,一定要翻开仔细看,说不定能捞回一个倒霉蛋。

之所以说幸存是倒霉蛋,因为就算捞回一条性命,也是残废了一生,还要忍受被烧伤的剧痛。与其这样,不如死了了事。

不过,翻找到现在,也没找到几个活人,大多数都被烤成了焦炭,甚至变成了风卷走的粉末之一。

这就是飞云矢,大堰第一次使用,带来的结果或许是自己都没想到的。

城门前本是一片战火纷飞的焦土,在飞云矢的轰炸下,就剩下片黑沙,寸草不生,连天上路过的鸿雁都被烧成了齑粉。这场爆炸甚至波及了不远处的苜蓿山,整座山上的火燃烧不止,树木竟然在一瞬间被燃烧殆尽。

荒野寂静得可怕,只有一轮太阳无声照耀着。

翻找伤员的士兵挖开一片土,本以为找到了伤员,仔细蹲下身翻开,竟是块焦黑的人骨。

他终于受不了,捂着胸口呕吐起来。

“来人!找到右御史大人了!”

那士兵呕了一半被打断,抹抹嘴,转身一瘸一拐跑过去。

一块被挖了一半了坑,右御史半截子身体露在外面,半截埋在地下。她脸上全是血,以至于施救的人无法找清楚到底哪里是伤口。

于是士兵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从坑了挖出来。

待闻霄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她受了很重的伤,一睁眼有些看不清东西,看什么都是带一块白斑的。

军医说她是被强光刺坏了眼睛,慢慢将养总会好的。

这期间闻霄不能下床,她的双腿在沙里掩埋太久,没有办法走路。

军医说他可以每天进行施针,慢慢将养总会好的。

比起这些,身体其余的伤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闻霄一直卧在军帐里,不知道钟鸣,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实际上她怀疑自己的脑子被震坏了,一切处于停摆状态,无法正常思考。

直到她眼睛不再视物模糊,也可以勉强下地,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有些要结痂的意思,头脑才恢复了一丝清醒。

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宋袖,他坐在一架同闻霁一模一样的轮椅上,撩开门帘滑了进来。

宋袖也是一幅病恹恹的样子,身体没法像以前那般挺拔地坐直,歪斜在椅子上。

他一开口,就带来一个噩耗。

“闻霄,祝煜失踪了。”

闻霄方能站起来的双腿,毫无征兆地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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