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禾的一身鸟毛瞬间乍了起来，把坐在她身边的另一只胖乌鸦也吓了一大跳，跟着她乍成了个刺球。
“怎么了怎么了？”胖乌鸦惊慌失措，伸头上下左右张望四周，它也看到了宁采臣在水中的倒影，却好像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蔚禾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那个人没脸。”她试探地说:“猛一下看到，吓死我了。”
“哦，他啊。”胖乌鸦平静下来，用嘴梳理乱掉的羽毛:“他不一直都这样吗？多少年了都。”
蔚禾一颗扑通狂跳的心本来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此刻又诡异地悬在了那儿。
她困惑起来，胖乌鸦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宁采臣一直在兰若寺里？
他不是为了赶考，才来这里小住读书的吗？他难不成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们？
她原本以为，是宁采臣的魂魄也被换了个壳，而且多半是黑山姥姥的手脚，但这起码应该是在她魂魄离体之后的事了，因为从他们初遇到蔚禾魂魄离体这中间，她一直没有发觉宁采臣有什么异常举动。
而且，他们初遇宁采臣的那天，蔚禾记得清清楚楚，燕青云是用照心镜检验过他的，当时照心镜一点异常也没有。
可若按照胖乌鸦的话，宁采臣的魂魄早就离体了。
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他早已经死了。
他用什么办法骗过了照心镜？
蔚禾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树下的宁采臣。
他在背书，背得愁眉苦脸，背一会儿摸一会儿鱼，摸鱼的时候倒是很高兴，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普通人。
不远处的明十七看到蔚禾没有动静，不由停下了脚步。
蔚禾想起他并不知道白杨林的位置所在，此刻又不能直接对宁采臣做些什么，只好暂时将这件事记下，向着白杨林飞去。
明十七跟着她，一直到了白杨林。
蔚禾从上空俯瞰这片枯死的白杨林，突然发觉，其他活着的树木似乎在有意避开这片枯林，在活树的绿色和白杨林的枯黄色之间，夹着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白杨林里，燕青云和聂小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互相戒备着。
明十七和蔚禾的到来让燕青云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人到齐了，可以商量下一步怎么做了。”蔚禾在心里对聂小倩说。
聂小倩看向燕青云:“燕道长，你的鉴真烛可以点起来了，这样大家都放心。”
她这句话说出口，燕青云才完全相信明十七所说的一切:黑山姥姥没有死，还占据了蔚禾的身体，情况比想象的更加棘手。
唯一的好消息是，黑山姥姥的这个女鬼手下有要反水的迹象。
聂小倩这样直白，燕青云反而放心了一点，他依言取出鉴真烛，注入灵力，一点烛火在枯林之中幽微闪烁。
烛光之下，聂小倩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黑山姥姥养伤的洞府所在，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打起来的时候我不会参与。”
她看着眼前两人一鸟都点头后，又道:“第二条，若黑山姥姥被你们杀死，我想请你们帮两个魂魄转世。若黑山姥姥没有死，这一条就不再算数，我们各逃各的命。”
蔚禾心里一动，聂小倩说两个魂魄，其中一个自然是她自己，另一个难道是宁采臣吗？
她早知道宁采臣已经死了？
魂魄转世的事，她和明十七是不行的，只能靠燕青云。
燕青云点了点头，问道:“是新死之人之人吗？可曾造下过杀业？”
聂小倩摇头:“是两个死了很久的人，他们两个没有杀过人。”
蔚禾皱眉。
她记得路雪青说过，聂小倩对止杀咒是有反应的。
那边燕青云道:“死得太久，就不好办了，魂魄残缺，就算为他们超度，恐怕也效果甚微。”
聂小倩沉默了一会儿，问:“可以补魂吗？”
燕青云道:“那得从另一个完整的魂魄里取魂去补，补完人家就不完整了，不能再投胎，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魂魄？”
聂小倩松口气：“能补就行，我能找到。”
燕青云警觉起来：“我警告你，你要是为了补这两个鬼的魂魄，重新杀一个人取魂，我可不干这缺德事，你趁早收了主意。”
聂小倩不耐烦起来：“不杀人。”她看燕青云不信，才道：“用我自己的魂补，行了吧？”
燕青云吃了一惊：“用你的魂补？补谁的魂？”他原本也以为聂小倩所说，要转世的魂魄中有她自己一个，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聂小倩答道：“聂小倩和宁采臣。”
在场两人一鸟都迷惑起来。
聂小倩叹口气：“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你们想知道的都在这里，自己看吧。”
她的指尖凝出一片薄薄的水气，将三个人笼罩其中。
雾气之中，渐渐浮现出一家人家的宅院，大门上悬挂着“聂宅”的牌匾。
聂家是一户殷实人家，夫妇两个膝下只有一个叫小倩的小女儿，膝下独女，自然爱如掌珠。
小倩逐渐长大，成了一个标志秀美的少女，性格却仍是天真烂漫，她喜欢书画，父母便为她延请画师，教她学画。
冬雪初降时，聂小倩在梅花树下作画，她将自己画成的红梅一朵朵从纸上剪下，贴在梅树上，得意至极——真梅花与假梅花交错，人眼几乎难以分辨。
小倩煞有其事，给自己的父母下了帖子，请他们来自己的小院赏梅。
聂老爷和聂夫人应小倩之邀，围着这棵梅树整整作了九首梅花诗，也没发觉树上的玄机，最后还是小倩憋不住，哈哈大笑着取下纸梅花，两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女儿的小小把戏。
聂老爷拊掌笑道：“吾儿今日出师也！”
一家人在梅树下笑成一团。
然而好景不长，在小倩十七岁时，她骤染重疾，最终药石无医，香消玉殒。
爱女早夭，聂父聂母在极度悲痛之下，听信一个方士之言，将小倩的尸骨送往城中的兰若寺安葬，希望为女儿下一世积福积寿，祈愿她来世长命无忧。
兰若寺初时香火旺盛，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几十年白云苍狗，寺中逐渐败落，慢慢成了一座荒寺。
在几十年中的某一刻，小倩的尸骨上被吹来了两颗树的种子，一颗是白杨树，另一颗是龙血树。
这两棵树的种子不幸埋得太近，于是从生根发芽起，它们就开始和对方厮杀，争夺有限的阳光雨水，也争夺地底的养分。
小倩的尸骨成了这养分中的一部分。
在某一天，小倩醒来，发觉自己原来已经死去。
此时离她生活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飘荡在自己的埋骨之地，发觉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树林。
白杨树和龙血树都在尽力向四周蔓延，并绞杀对方的生存领地，此时它们两个都已经生出了妖丹的雏形，两者之间你死我活，进一步成妖，退一步湮灭。
最终获得胜利的是龙血树妖，它将所有白杨树的树根从地底下齐根绞断，在白杨的枯萎中，它的势力越发扩大。
但它仍然嫌慢。
有一天，它叫住了到处飘荡的聂小倩：“女鬼，你不想转世投胎吗？”它的语气带着蛊惑：“我们合作，你帮助我修行，我帮助你早日转世投胎，如何？”
聂小倩想起父母的心愿，答应了它。
但她答应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她看着龙血树妖用妖力将兰若寺恢复成不那么破败的模样，开始有一二行人旅客在此间借宿。
龙血树妖看着寺中的人们，极其得意：“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为更厉害的大妖和大鬼。以后整个妖界，我的名字会无人不知。”
“你还有名字？”聂小倩很惊讶：“你叫什么？”
龙血树妖给自己起名叫黑山姥姥。
黑山姥姥是一个很有野心，同时又没有底线的妖怪，它所想出的修炼方法，是杀死这些过路的行人。
“你去引诱他们，我来杀死他们，他们的尸骨归我，魂魄归你。”黑山姥姥看着已经有了鬼体的聂小倩说，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这个计划唯一的阻碍，是聂小倩不愿意杀人。
“我也可以不当大鬼。”小倩说：“我不想杀人。”
离这里不远的山间有一棵野梅树，冬天马上要到了，小倩想去守着它开花。
梅花开的时候，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少女时的小院。
聂小倩以为自己不帮忙，黑山姥姥就没有办法杀人。
她守着那棵野梅，过了一整个冬天。
等到梅花枯萎，春天到来，她再回到兰若寺的时候，猛然惊觉，黑山姥姥的妖丹已成，地下添了许多新的尸骨。
“你现在还可以加入我。”龙血树的树身上浮现出一张人脸，树筋在人脸上游走蠕动，连聂小倩这个鬼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我们两个一起，会更快。”
“马上就要有新的人来送死了。”黑山姥姥很兴奋，它看向兰若寺的山道，那里有一个穿着白色儒服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靠近。
“是个书生，书生最好，上次有个讨厌的游侠儿，在最后一步逃走了。”黑山姥姥满意地看着那个书生进了兰若寺。
聂小倩看着那个书生在寺门前被绊了个跟头，书本笔墨撒了一地，他一个个捡起来，爱惜地吹去上面的灰尘，又用寺中的蒿草扎成一把扫帚，为自己打扫出一间厢房。
聂小倩不想让他死，她死过，知道那个滋味并不好受。
“好，我帮你。”她骗黑山姥姥：“你要我怎么做？”
“你只需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哭着要他收留你就行了。”黑山姥姥看着聂小倩的脸：“男人拒绝不了漂亮女人的眼泪。”
“我是女鬼。”聂小倩心不在焉地说，心里思索着要怎样才能从黑山姥姥手下放跑这个书生，她能感觉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黑山姥姥的妖力增强了许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它的对手。
“漂亮就行。”黑山姥姥说。
在它的注视下，聂小倩在夜里进入了这个书生的房间，在他面前假模假样地哭起来。
“姑娘，你是谁？你怎么了？”书生被惊醒，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鞋，衣服穿了个内外反，鞋子穿了个左右反。
“这寺里有鬼，我害怕，睡不着，请公子收留我一晚。”聂小倩胡诌。
书生松了口气，说：“鬼？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鬼就站在你面前呢。聂小倩想，觉得这个人傻得可怜，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啊？”
“宁采臣，我叫宁采臣。”书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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