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哨兵自救指南

首先,我们会让你不要惊慌。

这本指南旨在教授每一位将上或已上战场的哨兵,正确应对自己的精神状况,展开自救。倘若此时此刻,你正备受煎熬。情况还来得及,还可以挽回。请不要大喊大叫。深吸一口气。

姜渡想要把脸埋进掌心,再深深地叹息。

电梯不断上升,失重感粘滞地顿住思想。小块屏幕里静音播放着演示动画,哨兵失控后的应急处理流程。

轿厢狭窄,周围人的精神或倦怠或警觉,好像渔民朝大海抛下的渔网。织法错乱,这里的网眼太稀疏,那里密不透风。

数字跳到十二,电梯打开门缝。地毯在脚下静止,一直铺到走廊尽头。窗户敞开着,渗入阴霾重重的冷风。

过道空旷,墙上挂着心理部负责人的肖像——维斯帕博士。面目和蔼,五十岁的年纪,对待手底下的哨兵和向导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

对天赋异禀、不得不早早离开家里的孩子们来说,如果没有博士手把手带着度过青春期,很多敏感的孩子会无法适应塔里的生活。姜渡曾是其中一员。

姜渡面对门扉。走廊洒下灯光,照着门板上恍神的倒影。身边,杂志架贴墙摆放,读物排列其上,路过的人可以随意取阅。

除了过往期刊,还放着《哨兵自救指南》,内容齐全,装订成易于随身携带与翻阅的小册子。姜渡已经有一本了。

就此转身,也许还来得及……

深呼吸。深深地,呼吸,把空气泵入肺中。姜渡屈指叩门。两声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她握住门把,轻轻推门而入。

窗帘拂动,落日余晖笼罩堆积如山的卷宗。博士伏案工作,眼角皱纹彷如叠起的纸张。钢笔摩挲声毫不停顿。

“请坐,小鸟。”

办公桌前有把椅子,姜渡坐了进去,手放上并拢的双腿。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窗户下摆了个猫窝,有只黑猫融化在软垫里,大毛尾巴环住周身,舒适地蜷进晒热的阳光。

“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

博士把文件理好,放到一边。衣袖捋得平整,旧袖扣闪烁铜光。那双褐色眼睛饱经风霜,端详着眼前的学生。

“你瘦了很多,很多……小鸟。”

窗外夕阳将坠,云层隐没鸟的黑影。一撇一撇,振翅上飞,如思绪般逃往天际。

“我来得太晚了。”姜渡俯下脖颈,如同羽毛褴褛、嗓音喑哑的渡鸦。

“我总是这个点才醒过来,博士。”

“抱歉,小鸟。电车运行到晚上十一点,我们会让你来得及回家。”

博士戴上眼镜,翻阅档案夹里的资料。

“破冰行动之后,有关你精神体的研究……一直没有进展。这次喊你过来,是为了一件只能面谈的事。”

“我知道的,博士。”

博士抬了下眼睛。姜渡避开镜片后的目光,“退役的事,对吗?”

破冰行动已经过去一年了,当初一队人前往北境,结果只拖回来一副身体。这个还活着的人,总是疲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知道,我不该浪费自己的天赋。”姜渡垂下眼帘,拨弄着食指,“我知道,我不该隔离起来,反刍痛苦。但是……”

“小鸟。”

脑海里翻搅的漩涡停滞了。姜渡浮出水面,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血液涌上耳根,热流滚烫。

档案逐页翻动,窸窣作响。

“我手底下有一位哨兵。”

博士读完资料,把眼镜放回了眼镜盒,“你想留在塔里,做驻塔治疗师吗?”

“我……”

“如果我说这不是场征调,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博士并不强硬,“你愿意接手吗?”

这是份好差事,也是向导结业后本该走上的路。十八岁那年,姜渡拒绝过它。时隔多年,博士再次给了自己的学生一次机会。

姜渡注视着自己的导师。雪花般的沉默里,视线渐而朦胧。眼前不期然闪过片段,记忆拽回数年前光线明媚的下午。

那些从极地归来的身影,步履间流动着雪尘与寒风,迈入大门,经过人群熙攘的大厅。年轻的向导被搭住肩膀,裹挟在哨兵们融雪般清冽的冷意里,略显局促,同样的意气风发。

微风安静地流过耳畔,姜渡垂下了头。

“您教导过我,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

她攥紧手指。“我会答应的,博士。”

“不用担心,这是份正式的工作。”博士放缓语气,眼角漾开皱纹,“我会付工资给你。”

是的,为什么不?答应它。不必再自寻出路,想法设法地讨生活……

霞光斜过窗沿投下阴影,日落后,暮色接踵而至。黑猫流出猫窝,抻了抻身体。

“我已经通知他了。”博士签了字,搁下钢笔,“桑德森是睡魔小队的指挥官,合作过两位向导,但拒绝了绑定,也没有参与后续的匹配。虽然被转到我这里,他是个好孩子,就和你一样。”

“……嗯。”姜渡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好孩子的称呼。

博士从座位上起身。

姜渡伸出双手,一大串钥匙落入掌心。

厚重、一致,在钥匙扣上坠得满满当当。一把开办公室,剩下的大概用来开各式各样的储物柜。

“天色晚了,你可以早点回家。”

走廊里的灯光愈发朦胧,氤氲着冷淡、迷蒙,愣愣怔怔的氛围。尽头的电梯打开了。

身影迎面走来,姜渡缓了下脚步。

这是个全副武装的哨兵。头盔,护目镜,巴拉克拉瓦面罩,防弹背心,迷彩军裤到作战靴,一应俱全。他穿得一身黑,仿佛没有被阳光晒化的阴影。

步伐沉稳利落。阴影停在身前,如乌云般遮住了天光。姜渡敛起眼睛,凝视那只包裹在飞行员手套里、宽厚的手。

这只手伸到她眼前。哨兵介绍自己,“桑德森。”

“你好。”短暂的交握,姜渡攥了一掌粗糙的热意。

她斟酌措辞,“博士和我说过你。”

也许还要自报姓名,但姜渡没有。气氛沉默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

“那么……”姜渡不知道话题该如何继续,踮了下脚尖,“我去办公室了?”

“跟我来。”

也许说“我要回家了”会更好。

姜渡迈开步子,跟随地上颀长的阴影。

两人在走廊里行走,一前一后。

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边界。姜渡描摹哨兵的精神屏障。有如把双手张开,掌心按在玻璃上,冰冷、坚实。

哨兵,拥有敏锐到会致使自身过载暴走的感官。每一种普通人平常对待的感觉,都是哨兵的不可承受之重。

色彩强烈得如万花筒,气味浓郁得堵塞鼻腔,噪音挑拨紧绷成弦的神经,调料刺激平淡如水的味蕾,触觉引发刺痛、瘙痒……哨兵利用五感掌控外界,同样,过人的五感也是痛楚的根源。

桑德森绕了个拐角。靴底踩入地毯,仿若士兵踏过覆雪的道路。

姜渡跟在他身后,视野里晃着灯光。

他的腰封上挂着一根索降绳,绑缚整齐。金属扣做了喷漆处理,暗沉的铁灰色,吸入了炽热的光。

影子在地上游动,一晃而过蓝色的地毯。办公室一间间掠过铭牌。姜渡想起十年前,有位哨兵来到这一楼层,向治疗师寻求心理诊疗。

哨兵经常会做梦,这是如弦般的神经拨动后的余震。梦醒之时,恐怖的景象残留在脑海中,使他们如坠海底。无助,茫然,无法驱散身上溺水般的寒意。

十年前,那位哨兵精神恍惚,游荡般经过走廊里的办公室。灯光摇晃,轮廓模糊不清……渐渐与眼前的背影重叠。

“到了。”

姜渡回过神来,眼前撞上紧闭的门扉。

这间办公室和走廊里其他办公室都不一样,门上没有铜质铭牌。

姜渡插入钥匙,握住门把手。

她偏过视线,询问一旁等候的哨兵,“你要……进来吗?”

桑德森注视着她,护目镜后晦暗不明。寂静半晌后,他搭着手臂,摇了摇头。

门开了。姜渡踩上地板。

这是间诊疗室。孤零零的扶手沙发,墙角的观叶植物,铺陈如血色涸迹的地毯。装修风格相当老派。

以前的日子,治疗师也许坐在那张沙发里,聆听,记录,评估……

姜渡走到办公桌后,空无一人的靠背椅。桌上有本纸质日历,日期停在一个月前,底下压着堆资料。

灯光灼烧视网膜,精神一触即溃。哨兵与其说推开,不如说跌入一扇早起未锁的门。

办公室里的治疗师不是向导,只是个普通人,和博士一样督导向导的导师。也许认为哨兵也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这位治疗师没有拒绝。

咔嗒一声,灯光如退潮般卷入灯具。视野陷入漆黑。

姜渡抬起了头,碰上悄无声息阖起的门扉。

窗户上覆着厚帘,阴影黯淡地笼住家具的轮廓,黝黑、模糊,仿若素描时蹭上掌侧的炭迹。

视觉稍微适应了黑暗。姜渡留意脚下的障碍物,前去摸索墙上的开关。

这是沙发。

聆听,记录,评估……然后,治疗师否认了哨兵。

治疗师指出,那并非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只是一场癔症。哨兵在梦中真正渴求的是——

姜渡摸到了书架。一本本大部头的书脊。侧边粘着挂钩,用线垂下记录簿。字迹隐约可见,大约记了上个月的来访者。

耳畔响起潺潺的淌水声,犹如洞穴中流动的地底湖,回荡着喃喃低语。清晰,无可抗拒。

姜渡循声望去,漆黑的流质如涨潮般渗进门缝,有生命般朝内侵略,吞没暗红色的地毯。

塔外口口相传,需要警惕这样的人:感官敏感、神经紧绷的疯子。比寻常的精神错乱者更具威胁,他们冷静、理性,生活在自己想象中的精神病院,不受约束,无所桎梏。

水流声渐而晦暗,粘稠。影子如石油一般,朝感应到的温度滋漫。姜渡往后退开,蓦地被拽住脚步。

它攀上了小腿。

十年后的今天,无论塔内还是塔外,都记得哨兵如何压制治疗师。一刀即可毙命,却没有赐予解脱。

十七刀凌迟,如何在现实中重现梦境。

姜渡低下视线,手里啪地按下灯的开关。

光线默然洒落,照亮死去的家具。紧缩的瞳孔中,地上的水潭受光而汇聚成形。

阴影睁圆绿松石般的眼睛,尾巴矜持地搭上前爪,向人类致以礼貌的问候。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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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学会停止隔离并爱上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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