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渡睁着眼睛。
闹铃震动前一分钟,她掀开被褥,翻身下床,整理行装。
武器和装备都在一年前提请休假时交还,带回的不过一件有纪念意义的旧夹克衫。胳膊那块缝着臂章,蓝底旗帜,白线经纬,南极洲的地图。还有两双半配不成对的羊毛袜,一双长途跋涉所穿的户外鞋。
卧室里,姜渡弯腰坐在床沿上,脸颊抵住膝头,两手解着鞋带上系的结。
靴口敞开,她抱着腿,一拎手,把作战靴往脚上套。
抹布沾了水,揩去靴面上的灰尘。那把匕首没有在靴子里,想来是真的弄丢了。
公寓楼下藏着条小巷,流浪动物占领了垃圾桶,有人经过时作鸟兽散。树冠轻摇慢摆,仿佛有场栖息在树里的雨。
露水沿梧桐掌叶淌落,冰凉的一滴。
风里传来阵电铃声,地面在脚下震动。明红色的有轨电车驶过街道,悠然停靠在淋湿的站牌。车门敞开,人影憧憧。
姜渡双手插兜,倚靠在座椅里。
车厢内安静凉爽,有人翻看杂志,有人闭目养神,经过摇摇晃晃的旅途。窗玻璃流过倒影,摩天大厦屏幕上的广告。
车顶上,云层里泛滥着光的潮汐。曙暮光条筛落而下,塔矗立其中。黑色方尖碑,遥远地在地平线上坠落,底下匍匐着城市。
姜渡歪过脑袋,枕住座椅靠背,仰望着脖颈拗断也看不全的高塔。
八岁进塔,十三岁接受训练,十八岁正式服役。那时塔里的导师们认为,她有天赋,会成为年轻有为的向导。
漆黑的、母亲般的高塔。如同瞳孔裂开的罅隙,不可直视、只允膜拜的神性……
“喵~”
黑猫主动仰起脑袋,磨蹭伸过来的手掌。
这是只眼熟的小动物。姜渡抚摩它的皮毛,被摇晃的尾巴轻撩了下掌心。
“很高兴认识你,小猫。”她喃喃自语,“我以为……”
黑猫仰起眼眸,猫眼石抛出绿光,在白开水般的灯光里,呈现细如指南针般的竖瞳。
余光里映出裤脚,接着是绑在腿上的护膝。
桑德森背着手,俯视躺下打滚的精神体。黑猫翻了个身,撒娇得要在地板上融化。
“请原谅,它和正常的精神体不太一样。”他陈述实情。
“我还以为是博士的猫。”姜渡扶住膝盖,“博士应该说过了……我之后,应该会负责你的精神疏导。”
黑猫被食指捋过颈间毛,喉咙颤动着,溢出柔软的呼噜声。桑德森半跪在地上,挠着它的下巴,“我不是最适合你的哨兵。”
姜渡看了桑德森一眼。他的侧脸。铅黑色的防弹镜片遮挡了眼眸。底下的黑猫睁开眼睛,森绿色,仿佛底部盈满苔藓绿意的湖水。
“我不明白。”姜渡犹豫着开口,“既然博士指定了,那么我会……”
“你害怕我。”
“……啊。”
姜渡无言以对,垂下了头。视野里只余那只飞行员手套,手法娴熟地逗弄着猫。
桑德森单膝跪地,身形依然挺拔。灯光淋湿作战服,阴影斜在一边,投下黑漆漆的树荫。
慢慢地,在他收回手的默许下,姜渡把手掌放上黑猫的腹部。
姜渡张开五指,陷入捂不热的皮毛。
黑猫抱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舌上覆有倒刺,粗糙地舐过手指。
隔阂骤然一空,那块冷硬的玻璃撤下了。姜渡偏过头,视线咫尺相触,防弹镜片泛着微光。
桑德森把手抬到耳廓上,褪去了护目镜。
无遮无挡,与黑猫如出一辙。桑德森注视着姜渡,森绿色眼眸里有了点笑意。
姜渡回过神来,匆匆扭过脸去。
“我没想到……”视线落到地板上,她磕磕绊绊着解释,“你的鼻子很挺。”
“我可以把头放在你的腿上吗?”
“嗯?”姜渡迟疑了一下,“可以吧。但是为什……我明白了。”
姜渡坐进沙发,把靠枕塞入腰后。
桑德森半跪在地上,等候她调整好姿势。他缓缓俯下脊背,把额头抵上她的双膝。
诊疗室仿佛成了告解室,漂浮着微尘与曦光,还有场将如晨雨般来临的忏悔。姜渡模仿电影里看到过的神父,“你在想什么,孩子?”
桑德森耸动后背,喉咙里滚出沉闷的笑声。他很快压下笑意,尽职尽责地配合道,“我感到有罪。”
黑猫窝在沙发扶手上,把尾巴搭上向导的手臂,轻轻抚甩。姜渡抚摸哨兵的耳廓,指腹磨过面罩,轻柔地摩挲侧脸。
眉弓,鼻梁,这是张年轻的面庞。年轻的哨兵,倘若完全对向导敞开精神图景,无论之后遇到何种疯狂,她都会成为他的航向,穿越雾障射来的灯塔之光,引导他,安抚他。
桑德森并不反感这样的触碰,信徒般阖着眼眸。呼吸淌过起伏的脊背,寂静地流入地底。
“我有一年没给哨兵做过精神疏导了。”姜渡小心翼翼,“谢谢你配合我。”
桑德森没有回答。黑猫柔软地呼噜起来。他把精神图景敞得更开。姜渡按图索骥,把指腹按在路线上,深入触手可得的记忆,炮火耕犁后煤灰般的战场。
眼前闪回着石油里挣扎搏动的心脏。每一次心搏都颤动着灰影,仿佛闪光后视网膜上的烧痕。姜渡平复着同步跃动的心跳,“我看见……你濒死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脏停跳了。”桑德森讲述事情的始末,嗓音如水,冰凉地淌过耳畔,“其他人想救我,被血喷了一脸,视觉和嗅觉过载,关了四天禁闭——这是他们之后告诉我的事。”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桑德森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很享受它。”
平和的、宛如教堂般的氛围,如同青藤缠绕上大理石柱般,生机勃勃地蔓延。一种连接,如血脉般的红线,绑住双方的手腕。
记忆在脑海中复苏,蠢蠢欲动。姜渡放开那些破碎的闪回。躯壳无着无落,彷如被推出直坠而下的电梯。失重。坠落,无尽地坠落……她落入那个冬天。
那个人蹲到身前,抚摸年轻的脸庞。大手如麻布般干燥、温暖,仿佛稻草人晒热的手套,拂过鸦羽般额发下的眉眼,千百万遍擦拭寂寞的神色。那么怜惜,那么怀念。
“你有精神体,或者有过。”桑德森呼吸着,平稳悠长,“我看到了它。”
“它是黑色的。”
记忆。好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老式电视机播放雪花屏,播了一万年。细雪纷飞,掌心捂在脸庞上的触感……骤然空白。
阴影攀附上突然出现的精神屏障,粘稠而困惑。眼前一阵阵发晕,姜渡蓦地捂住鼻腔。血流温热地渗出指缝,滴落鲜红。
“抱歉。”
阴影被阻隔在外,转而诱哄胃里的东西。姜渡头昏眼花,哽住喉咙里翻涌的**。
耳鸣拉扯着寂静,鲜血一滴滴落在头盔上的声响,如同雨水砸落地面,清晰,沉重。
“是我该抱歉。”
视野里一切都失色了。姜渡眯着眼睛,看见桑德森伏在膝上,黑猫般温驯。
他偏过视线,灰色的鲜血,落入灰色的眼睛。低沉的嗓音也如同灰色的底片,“不可以看吗?”
“不……不是你。”姜渡垂下眼帘,指腹拭过他的眼角,抹开一撇灰色的血迹,“……是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它。”
阴影的潮汐退去,海滩上余下险些溺水的向导。
桑德森走到办公桌后,逐个拉开抽屉。木板磕碰的响动声里,姜渡弯起手掌,不让血落到地板上,把地毯弄脏。
一包纸巾被递到眼前,崭新的,开好了包装。
姜渡仰起视线,与垂下的绿眼睛相碰。
她抽了一张,鼻音浓重,“谢谢。”
“我吓到你了。”
“我该想些更好的事的,被你照顾了。”
姜渡接过整包纸巾。
她擦拭指缝,清理被血濡湿的掌纹,“你不该包容的,这是我的失职。”
桑德森凝视着姜渡,森绿色眼眸垂下阴影,“我越界了。”
姜渡朝他伸出手,用眼神示意他眼角的血迹。
“擦一擦吧。”
桑德森接过纸巾,抹去血迹。
眩晕淡去了,姜渡检查了一下着装。确认血没有滴到衣服上,她从沙发上起身,和桑德森告别,“我先走了,明天见。”
“很荣幸见到你。”桑德森和姜渡握了一下手,“渡鸦。”
灯关了。
姜渡锁上办公室的门。黑猫竖起尾巴,从走廊一闪而过,与漆黑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拐角。
姜渡伸出双手,贴住发僵的脸颊。手和脸都是热的,活着的证明。
博士很晚下班,经常留在塔里加班。姜渡本想回家前去趟博士的办公室,但门关着,似乎有人在交谈。
姜渡站了一会,还是走了。
天色阴着,霭蓝色的雾气盈满街道。路灯星点连成一线,光晕下行人潮涌。电车晃荡着驶过夜晚。
姜渡进了公寓楼,爬上台阶。
灰尘从梯井沉降,仿佛沙漏倒置后滞缓的流沙。邻居毫无动静。积水蜿蜒淌下楼梯,斑驳暗灰色的泪迹。
屋里没有开灯,黑暗如防尘布般罩住沉沉睡去的家具。客厅里亮起电视。
喜剧电影百看不厌,场景都要倒背如流。片尾滚动演职员表。
姜渡怀抱枕头,打起瞌睡。
窗户外,高楼大厦矗立在夜色之中,映照城市的片影。有如巨人的肩膀,拱托橘红的弦月。圆弧形的穹顶失重漂浮,悬挂着被灰尘呛死的星星。
姜渡蜷曲着身子,半睡半醒间,仿佛有把沙洒上眼皮。睡意把思绪按入软枕,呼吸随之沉入梦境的池塘。
每个人都会做梦,那些再度归来的记忆。和平,战争,所有的,所没有的。梦变化形状,嚼碎真实的图景,吐出伤痕累累的残骸。
也许她不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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