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昨夜睡得太早,抑或回了趟生活过十四年的塔,被唤醒身体里的本能,姜渡没被梦魇住多久。五点四十分,生物钟准时响起闹铃。
凌晨下了场雨,水塘里的清水透如玻璃,浮着嫩绿的蹼状树叶,在微风里打着旋儿。
阳光如水雾般朦胧,广场上走动着成双的影子。
过了门禁,塔内大厅冷而空旷。仓储叉车沿轨道搬运货物,陌生面孔来来往往。空气里有一股秋天的气息,肃穆,秩序井然。
姜渡搭上电梯,孤身一人。她凝视电梯门里的倒影。
昨天,桑德森说出的那句代号还留在脑海里,城市的渡鸦。
倒影破碎,电梯门再度打开。姜渡从思绪回到现实,眼前裂开一道缝。
一只手,没有戴战术手套,指节遍布疤痕与结痂,彷如海底的庞然生物伤痕累累的触足,扒住门缝的最顶部。
姜渡按住开门按钮,就见海兽般的漆黑身影掰开电梯门。他弯下腰,挤入过于狭窄的轿厢。
海水随之涌进门。仿佛一瞬间坠入海中,亿万年前的海底。水流咸涩,随吸气挤入鼻腔。姜渡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
海。从未见过的,被驯养,被带来的大海。
姜渡哽住咽喉,把呼吸埋入双手。
接下来每一秒里,闭气激起窒息的痛楚。每次放松,汲取海水里的氧气,只是徒劳。
肺被压榨,如被攥紧的袋般,一点点瘪下去,皱得生疼。
水压挤得灯光明明灭灭。逼仄的天花板下,哨兵低垂头颅。面庞被黑纱遮挡,如雾般的死亡帷布,俯视着悲惨的溺水者。
“请……”
深海高压堵塞耳膜,话在耳道里撞来撞去。姜渡靠上电梯内壁,脊背躬起发颤。
肺叶放开,灌入海水而刺痛。
“放松……”
哨兵凝视着她,抑或并不在凝视。如同深海巨物从沙中浮出眼珠,灰白的盲眼。
呼吸声,冰冷而炽热,粗重而轻盈。
海潮退去了。深海的窒息感,挤碎骨骼的压迫力……以及锚定的感觉,随之一同消逝。
姜渡手握成拳,撑上电梯内壁,支起脱力疲乏的自己。
她不顾狼狈地咳嗽着,“谢谢。”
阴影笼罩而下,姜渡透过湿漉漉的视线,触摸哨兵超过两米一的身躯。
他略微弓着肩膀,近乎撑着轿厢顶。胸膛结实宽阔,前胸和腰腹,手臂、腿部等肢体多处绑着尼龙带。高大到称得上伟岸。肌肉健硕,被缚在拘束服般的作战服里,蓄势待发。
“还有人吗?”姜渡吸了吸鼻子。
没有回答。
开门按钮熄灭了。电梯门阖起前,随着“跟上队长”与“下次该坐货梯”的交谈声,两双款式一样的作战靴,脚步一轻一沉,先后迈入电梯。
两位哨兵,防毒面具覆住全脸,戴着兜帽,统一身着深黑色作战服。成年男性的体型,健壮硬朗。
身形相似,装备相似,只有面罩上的滤罐装得左右不一致。姜渡观察习惯导致的差异,这像是一对兄弟。
先进来的哨兵眯起眼睛,像隔着海水与她对视,瞳色看不分明。
“请按一下二十四楼。”
空气潮湿,钢丝绳摩擦得吱嘎作响。轿厢似乎不是往上升,而是要沉入泥盆纪的灰暗海底。
姜渡盯着光影粼粼的地板。耳廓爬上刺麻,后颈寒毛直竖,漫延被掠食者盯上的悚然。
黝暗的室内光里,臂章上的图案时而浮现。远洋巨兽肆虐触手,红线刺绣腕足上诡谲阴冷的吸盘,克拉肯的字母小而醒目。
门开了。姜渡下意识迈开脚步,还没来得及整个儿出去,就被握住肩膀,倒着退回了轿厢。
“人满了。”
哨兵朝门外等候电梯的职员摇了下头,手里稳当地搭着差点跑走的向导。
悄悄话。“还没到你的楼层。”
哨兵用另一只手按下关门按钮。铁灰色的门再次合上。金属镜面倒映姜渡脸上愣怔的表情。
哨兵礼貌地放开了手。中途跳车的姜渡回过神来,“我……”
“嗤。”
另一位哨兵抵住面罩,把脸撇向一边,还是没忍住喉咙里溢出的笑声。
这声轻笑打垮了姜渡的脊背。她漏气般垂下头来,把视线局限在自己的作战靴上。
余光里是那只大手,手背上伤疤纵横交错。如老相片上加黑的深壑,历历在目。
沉默中,姜渡如坐针毡,一路分心想着电梯坠落该如何逃生。哨兵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在猛然的颤抖中抬起手来。
他的声音年轻些,语气也不如兄长稳重。“队长说抱歉。”
姜渡眨了眨眼,望向掠食者庞然的身影。鳏夫般的黑纱覆住全脸,帘后的呼吸声深不可测。
她不知作何反应,朝海里的巨兽点头致意。
“队长看不见。”哨兵被她呆愣的模样逗得又笑了一下,“你到了吧。小心脚下,下次见。”
电梯抵达十二楼,门开后对着走廊。一段过道上流淌着灯光,柔和如晨曦。
那是博士的办公室,似乎有人早早来了,没关着门,在聊天。
“你没有做过噩梦?”
姜渡在门口踌躇。这个角度能看见博士站在办公桌边,身后敞着半扇窗户。窗外长空阴云如絮。博士边整理资料,边和谁说着话。
“和塔有关的?没有。”干净利落的回答,“它选中了我,而我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样子。我猜它只能把我放在一边,等我想好。”
姜渡屈起食指,想轻轻敲一下门板。她的指节还没落下去。博士抬起头来,眼神温和,“请进,小鸟。”
烧水壶断开电源,壶内煮开的白水咕嘟冒泡。屋里有个陌生人。
他大喇喇坐在椅子上,手搭着翘起的腿,颈间挂了只头戴式耳机。
姜渡收回视线,把手背在身后,如同下级对上级汇报。“博士。”
“小鸟。”博士把茶具放到桌上,热水壶,还有并排三只茶杯。语气和缓,介绍屋里的青年,“这是萨特。”
萨特蒙着面罩,没有佩戴护目镜。他一言不发,脚边蹿过一条黑不溜秋的生物。
黑鼬绕着他的腿蹭了一圈,状似寻求到了许可,啪嗒跃起,滑溜溜地流入窗户下的猫窝。
脑海中闪过白鼬与鸦在雪地里嬉戏的画面。姜渡如梦初醒,“你好。”
伸出的手被略过了。萨特打量着她。眼睛如古世纪的流金树脂,浮动着灰绿色的雾霭。眼眶周围涂着迷彩,黝黑而显得阴沉。
“我认识你,渡鸦。”他的眼神敛在冷峻的阴影里,“我知道你,你的小队,破冰行动。维斯帕博士向我介绍过,他有一位出色的学生。”
“……谢谢?”姜渡不明所以,“但是那次行动——”
“你的表现很差。”萨特直言不讳。
“萨特。”博士打断了萨特。
萨特从椅子上起身。
他比博士高了个头,作战服勾出矫健的身型,臂章上刺着咬住匕首的苍白颅骨。
猫窝里,黑鼬支起上半身,鼻尖翘着,胡须颤动微光。
黑鼬溜出门缝。门合上了。
热水倒入马克杯,茶叶随水漂流。杯中涌起玫瑰红的茶水,甜香温润。
“萨特是睡魔小队的成员。”博士盖好茶叶罐,“桑德森出任务的时候,他负责留在塔里,做代理指挥官。和他相处得好吗?”
“桑德森吗?”姜渡手捧马克杯,指腹下摩挲着光滑厚实的瓷,“短期内他应该不需要第二次精神疏导了。”
“你做得很好,小鸟。”
姜渡抿住杯沿,先是沾湿了点茶水。
她小口啜饮。“他值得更好的向导。”
“你们说了一样的话。”
博士喝了口茶,眼角泛开笑意。
“他也觉得我需要向导吗?”
曲奇盒端到眼前,盒中躺着酥脆的饼干,螺旋花纹上洒着糖霜,晶莹发亮。
姜渡眨了眨眼,“我可以吃吗?”
“为什么不?”
博士握着茶杯,一手端着饼干盒,任姜渡挑选烘焙纸包裹的曲奇饼干。“萨特是去年来塔里的,和你离开时一个年纪。”
“他看过我的档案了。”
“他本不该看到的。”
姜渡拈走一块饼干,最相貌平平的一块,模样与小时候怯于接受善意的孩子重叠。
“他说自己接受了信息工程、电子方面的培训。”博士把饼干盒放回桌上,“要想越过塔的权限,我想他学的一定不止这些。”
饼干松脆得掉渣。姜渡摊开手,接住落下的碎屑,“他不是哨兵,也不像是向导。”
“萨特没有分化。”
萨特对她有种敌意。像兄弟姊妹争夺父母的注意力,或同窗同门竞争最受老师看重的学生这一地位。
“如果他分化成了向导。”姜渡缓缓开口,“睡魔小队应该就不需要我了。”
“你在担心自己被顶替,小鸟。”
“是的,博士。”
姜渡屈起手指,注视着杯里漾开的涟漪,“也许和他说的一样,我做得……真的很糟糕。”
博士泡好了茶,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姜渡坐了一会,起身告别。
“小鸟。”博士叫住了她。
姜渡回过身,“嗯?”
“你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走廊里晃着灯光。
姜渡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握着钥匙,已经停在门前很久了。
门开了,灯光明亮地洒落。不同于昨日,今天的办公室里沉着冷静的空气。
姜渡把手按在灯光开关上,与办公椅上坐着的身影对视。
“我以为你会惊讶。”
萨特后仰身体,把手臂枕在脑后,腿翘到办公桌上,“或者逃跑,就和你一年前做的那样。”
黑鼬站在厚厚一沓文件上,全身皮毛油光水滑。它一本正经地仰望着姜渡。
这是只精神体,毋庸置疑。两个月大的年纪,让人想要用手把它捧起来,用嘴唇轻碰软和的皮毛。
“你脸上的表情是‘不知道哪里惹了他,要被这样羞辱’。”萨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猎手,透出理性与野性的杂糅。
“维斯帕博士最喜欢的学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吗?”
高傲……
屋里的氛围古怪。姜渡直直地站在原地,望向占据了主位的不速之客。
她想起刚刚走出办公室前,博士说过的话。
萨特是个天才。
博士擦拭眼镜,语调缓慢。
每个天才,内心都有需要被驯服的怪物。
你从没有让我失望过,也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姜渡深深吸气。“博士说,我……”
萨特双手抱胸,略一歪头。
“你的腿在发抖。”
姜渡敛起眼眸,把食指与中指并拢,贴上嘴唇。
指腹下翕动着声音。
“我会成为你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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