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一听“东兴楼”三字,肚里的馋虫立马跃出来,勾得她口齿生津。光是看着食盒,她都能想到那里面装着的清炖肥鸭和荷花酥有多香。
她从未去过东兴楼,却因着先生常给她带,也已将东兴楼的美食尝了个遍。
她馋得要命,饿得发慌,却记着眼下自己正被先生惩罚禁足韶年轩,应该扮演茶饭不思的可怜样儿,便是再馋,也要装一装。
“多谢先生关心,”怀袖垂下眼睛,指尖捏着衣袖,恹恹道,“只是弟子实在没有胃口用饭。”
她低着头,看不见子书律的表情,只看见他搭在食盒上的手指一动,敲出“当啷”一声。
“当真吃不下?”
他身量高大,现下笔直地站在怀袖面前,声音都像从天上落下来一般,轻柔地掉入怀袖耳中。
问了一句,不等怀袖回答,又兀自答道:“阿袖既没有心思吃,那便撤了吧。”
言罢,他竟当真要将食盒提走。怀袖本就是做作一番,眼看他不接自己的茬,忙仰头阻止他的动作。
心慌之下,手上动作远比脑中思虑来得快。等怀袖反应过来时,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覆在子书律的手背上。
两人毫无遮挡的肌肤碰到一起,怀袖触到他手背上一片凉意,吓了一跳,忙缩手回来解释道:“先生好意,撤走岂不浪费?”
子书律墨般的眼眸垂下来,看进怀袖的眼睛里,面上稳重,语气里却带了几分笑意,“不过一道清炖肥鸭,一碟荷花酥而已。阿袖若没胃口,也不必勉强。”
怀袖双唇紧咬,梗着脖子回看他,看出他是故意逗弄自己。心中不服,可想着先生定是猜到自己不肯用晚饭,才特意给自己带了吃食回来,又不免有些傲娇和欢喜。
少女心事,总有些不可言说的朦胧和虚荣。人人尊而怕之的帝师,却对自己这般照顾迁就。莫说怀袖,就是换了天底下任一女子来,都怕是难免心生涟漪。
心里荤素交杂地想了一大圈,面子上还是不愿落了下风。怀袖抿唇,尽力替自己找补着:“弟子只是怕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子书律被她逗笑,薄唇一扬,将回来路上所有的不悦挥散,笑着替她打开食盒。
食盒刚一揭开,香气立马弥漫开。怀袖低头去嗅,再也装不下去,从盒里取了筷子就想去尝。
手刚伸进去,就被先生拿手指敲了下手背。
“吃没吃相,为师是这样教你的?”
子书律嘴上训斥,手上却贴心地将汤碗和碟子端出来,轻轻放到桌案上,又用手掌试了下盘沿,摸着不烫了,才抬眸看向怀袖,眉尾微地一挑,“现可以吃了。”
怀袖看着他的动作,虽知他待自己细致不过出于为师者的关怀,仍不可抑地心跳汹涌,两边嘴角拼了命也压不下去,只能半噘半嘟,微微张开含糊答一个“哦”。
这顿宵夜,怀袖吃得香极了。身心舒畅,便忘了书房以外的世界,甚至于她的目光全在子书律身上,连葵香几时立在院里,又是几时默默离去都不知。
子书律知道,只当不知道。
蝉鸣吱吱的夏夜,两人在桌案两侧对坐。不那么热的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撩起二人衣衫裙角,又羞一般躲匿进衣衫深处,隔着薄薄的里衣,在皮肉的边缘试探抚摸着。
子书律的黑衫较怀袖更为单薄,对这风的触感也更为强烈。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说话。怀袖是吃得顾不上开口,而子书律也只是默不作声看着她,唯恐开口扰了这片刻安宁。
和谐的沉默中,他反复把玩着掌心羊脂玉,一遍遍摩挲,借着玉的温凉克制自己的心绪。
可须知心火袅袅,即便有玉的温凉相克,也无法断绝,仍时明时暗的燃烧着。子书律的目光来来回回,从怀袖脸上挪开,又难以忍耐地转回来。借着烛灯红黄,他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和她塞满食物鼓鼓囊囊的脸颊。
她的唇上染了汤油,再被烛灯一照,亮晶晶的格外好看。趁着她还未抬头,子书律几乎有些贪婪地看下去。
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又看见了高安公主。高贵的燕国公主,也曾如此刻一般,在自己面前挽起宽袖,不顾公主尊仪大快朵颐。
“父皇只以为宵先生精通捭阖之术,却不知先生对美食也颇有研究呢。”
记忆中,一身红裙的高安公主笑眼弯弯,举着一块鸭腿朝自己挥挥,神秘兮兮道:“王兄说我近日圆润不少,嘱我少食多动。宵先生千万替我保守秘密,莫叫王兄知道了。”
彼时,化名宵征在燕国任太子少师的自己,是这样回她的:“公主放心,臣定不会对太子殿下透露半字。”
高安公主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一把将鸭腿扔回碗中,杏眼含恨,“先生如此说,是也觉得本公主圆润了些?”
高安公主活得像太阳,即便隔着漫长时光与血海深仇,子书律一想到她的样子,也不免笑起来。恍惚的片刻,连自己轻笑出声也未发觉,还是怀袖发问,才让他清醒过来。
“先生?”怀袖拿过手巾擦嘴,眨巴着眼睛看他,“先生为何发笑?”
子书律正色,直身端坐,云淡风轻道:“幸而阿袖今日胃口不佳,否则这两盘只怕都不够果腹。”
怀袖被他说得脸红心虚,也不好意思再吃下去,搁了筷子岔开话题:“先生不饿吗?”
“陛下留我在乾阳宫一同用膳了。”
怀袖不死心,探身看一眼子书律手中的玉,又问:“先生常玩这块玉,弟子一直好奇,这块羊脂玉究竟有何特殊?”
玩玉的手一顿,子书律不回答,反将玉石收进宽袖中,一甩长袖压在膝上。
“这几日宫中事务较多,我在乾阳宫讲学的时间也会长一些。每日午饭晚饭你便自用吧,不必等我。”
怀袖的思绪彻底被他带偏,忘了自己刚刚问玉的事情,“尤歧的案子都已了了,还有何事这般要紧?”
朝中政事,凡不涉及社稷绝密,或他自身绝密的,他向来愿与怀袖分享。
她曾是燕国的公主,曾与燕王、燕太子一同在长案上议过政事。她本该有她的天地,有她恢弘的历史,却终究在战火中失去了所有。
子书律能留住她的肉身,却不敢困囿她的灵魂。
“尤歧伏诛,东台舍人的位子空了出来,宁王有意安插自己的人任职。陛下不愿,由我出面驳了,宁王又联同郢王一道,以国本为由,力谏陛下过继宗亲子弟暂立皇储。”
“立储?”
怀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不过八岁,何须现在就言立储一事?”
子书律查办尤歧一事,怀袖是知道的。尤歧原是东台舍人,负驳正诏敕谏言拨正之责,却受邦谍钱财相贿,多年里通外敌。大祈大破燕国京都后,亟待处理之事多不胜数,因而子书律归国三年后,才有时间来处理他。
东台舍人这样的言官之位,官阶虽只正五品,却算得上是位卑权重。一旦空缺,有心填补之人只多不少。宁王在子书律这里碰了壁,自然要想别的法子找补回来。
“先生,”怀袖面露担忧,手肘撑在桌案上,探身向子书律近了些,“立储一事,陛下又让你出面解围,对吗?”
子书律是帝师,也是护在年幼天子面前的盾牌。他是臣,即便功绩可压山河,即便受天子以亚父相尊,也终究是天子之臣。
子书律看出她眼神中的忧虑,笑了笑,并未告知她此事已暂时解决,“为臣者本就是要替君解忧的,阿袖不必担心。”
立储一事暂被按下,宁王郢王谏言陛下为他和长公主赐婚一事,他并未告知怀袖。
他排斥这桩婚事,更不愿让怀袖听见与此事有关的只言片语。一桩不可能的婚事罢了,子书律自有把握,能在怀袖听闻之前就安稳解决。
只是要彻底断绝这桩婚事,且断了宁王日后再提的可能,不但要陛下支持,更重要的,是要这桩婚事中的另一个主角—丰宁长公主,出面拒婚。
丰宁长公主是先帝长女,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姐,与子书律更有过一段旧时情谊。
很多年前,他们曾一同在弘文馆听课。那时候,他尚不明皇权对臣子的残酷,也不惧阶层的隔阂,误以为自己当真能与公主交友交心。
只是这一切,自他奉先帝之命去燕国后,便全然断绝。
他与长公主再次相见,已是在先帝病榻之前。在那之后,便只有大祈帝师与大祈长公主。
多年未见,两人都不再是少时模样。那些曾有过的,真切的欢颜笑语,都在漫漫时光中沉寂落寞,最终化为二人目光相触时的一道礼数。
因此这一回,要让丰宁出面来解决此事,子书律本是开不了口的。可今日在乾阳殿,穿了一身红裙的丰宁长公主突然走了进来。随她一同进来的,还有殿外的朗朗日光,顷刻间,殿内灰蒙尽数被照亮。
乾阳殿中寂静如斯,丰宁长公主走到长案前,看一眼稚嫩的天子,又转而笑着看子书律。
“子书先生经国之才,若做丰宁的驸马,岂不屈才?”
一句话,便解了陛下与子书律的围。她是大祈的长公主,论气度远见,比当今陛下更像先帝。
子书律微一颔首,客气道:“长公主言重了。”
丰宁噗嗤一笑,抬手用长袖遮住半张脸,碧波般的眼睛打量他,随口调笑着:“和煦如宋相,都曾言说帝师子书律冷面铁血。可怜宋相没看见,子书先生也会对人施以客套呢。”
丰宁口中的宋相,便是大祈丞相宋栩,因着为人和煦宽厚,被赞为“有脚阳春。”
子书律与他并非旧识,二人相交只在朝堂之上。三年间,子书律与他一起整肃朝堂,二人间也算有些惺惺相惜。
只是那人太过温厚,又真如春风般热情体贴,子书律不喜与人太过接近,才并未与他再有深交。
子书律知道长公主是故意调笑自己,也不恼,只颔首微微一笑。
长公主说完话,笑眯眯看着他。瞧着他待自己终归与旁人不同,许是因为少年相识的美好,许是因为如今自己长公主的身份,无论哪一则,都让丰宁长公主心情很好。
长袖一摆,轻柔的羽纱落下,丰宁给了陛下和子书律定心丸。
“明日我会去帝师府亲自相看,严肃无趣的子书律,本宫定是瞧不上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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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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