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仙门弟子,跑到魔都去寻一个魔族。这个故事听起来可比那些曲折的戏文有意思多了。
谢九渊曲指撑着下巴,唇边带笑:“仙门弟子去魔都,不怕死?”
玄晏冷嗤一声:“谁杀得了我?”
这般傲气模样太过眼熟,谢九渊又是一声轻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日失足丢了命,可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换做以前,这话绝对不会从谢九渊口中说出来,但如今不是以前,他早就吃过苦头,不想有人步他的后尘。
然而正如当年的他听不进去那些规劝一样,玄晏对他这话也是不以为意,笃定道:“我从不后悔。”
他这一说,谢九渊更觉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再劝也是白费口舌,索性改了话口问:“你去魔都找我做什么?”
玄晏没有立刻回答,反是沉吟片刻,别开视线,道:“闲来无事。”
真是个好理由。谢九渊也不揭穿他,顺着话头道:“魔都又不是什么方寸之地,你找不到我也很正常。”
“那是他们……”话到一半,玄晏没再说。
他如今身上带着玉玦,遮掩了魔气,在这人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仙门弟子,过早暴露身份,此人必定会对他心生畏惧。届时,这人同魔都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人就没有区别,若是那般,还有何意思?
“这简单,你将住处告知我,我定能寻到。”
谢九渊想,这人当真是傲气惯了,才觉一切都该如他所想,如他所说。
你让我说,难道我就一定要说?
“我喜欢清静,住的地方很偏的,你找不到。”
谢九渊以为,对方也能听出来这是借口,便会自讨没趣不再询问,但玄晏只是偏眸沉思了一会,问他:“有多偏?”
那凝眉的神情,分明就是信了他胡扯的说法。谢九渊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心虚来。
“方圆百里只我一人,飞鸟都不见一只。你找不到的。”
玄晏道:“再偏的地方我也能找到。只要你告诉我。”
见对方还不死心,谢九渊心生一计,道:“好啊。那你可要听好了。”
说罢,清了清嗓子,张口就编:“魔都有一处叫无渊的深潭,沿着那处深潭往北走,在第一个岔路口右转,朝前一直走,然后呢,你会看到一棵华盖如云的树,站在那棵树的位置往东走三十里,再往南走二十里,最后沿着河岸走到上游尽头,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了。如何,你可记住了?”
玄晏始终看着他,听着他说话,等他说完,才闭了下眼,神情凝重。
看来是被唬住了。谢九渊心想。
玄晏在这时开口:“这地方听起来……”
谢九渊顿时警觉,这人难不成看出来他是瞎说的了?
“确实偏僻。”玄晏补全了后半句话。
谢九渊松了口气,道:“如此偏僻,凭你一人……”
“但大可一试。”玄晏又道,语气竟是不容置疑。
不知为何,谢九渊与他四目相对,竟有一瞬觉得,他会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似的。
但很快,谢九渊便将这归为错觉,并觉得这人真是死脑筋。
“那我方才说的路线,你可要记好了,记不住也没办法,我可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为何不说第二遍?”玄晏的困惑并不隐藏,很是直白。
“因为……”谢九渊若有所思一般别过头,又开始拨弄起手边的滚灯,好一会才又开口,叹息一般道,“若你真心寻我,那一遍足矣,若你诚心不够,我说多少遍也是无用,反倒是我一片真心错付,不值当得很。”
这种说法,玄晏自是从未听说过的,当即便怔住了。
他堂堂魔都之主,要个什么东西,只管下令,自会有人替他找来。要做什么事,只管去做,谁也不敢阻拦他。
像今日这般,说不愿真心错付,说不值当的,从未有过。
整个魔都,谁敢对他这么说话?他是万人之上的魔君,任谁将真心捧到他面前来,他随手扔了或是就地碾碎,从无一人敢置喙半句。
可今日有人说了这话,他竟也没觉得生气,反而生出一个念头来——
无人置喙,便是应当的吗?
魔都众人,个个都说对他忠心,但无非都是因为他的权势,畏怕他,才会对他的命令无有不应。
眼前这人不知他是魔君,却肯真心同他相交,与魔都那些贪生怕死的自然是不同的。
【有人真心待你,这是很难得的。】
像是某种契机,多年前那人说过的话突然响在脑海。玄晏回过神来,再看向谢九渊时,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一遍也够,我会找到你的。”他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承诺,谢九渊却是心中发笑,他这个说的人都没记住,听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住。
不过对方长得好看,谢九渊也就不拂人面子,只点头微笑,慢声道:“静候佳音。”
***
鬼市的酒不如飞仙楼,但酒劲上来人一样晕乎。
高台有微风送酒香,闲谈有滚灯映落花,与人相视而坐,推杯换盏,谢九渊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畅快自在了。就连这鬼市都觉焕然一新,景致非凡,是个风光无限的好地方。
很多年前,他与大师兄推杯换盏谈心的次数最多,那时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除灭更多魔族,护佑苍生。
大师兄为人最是正直端方,一心只有振兴师门,庇佑天下。四夷门上下半百人,他谁都认得,谁都受过他的关照。
当然,他谢九渊就是最受关照的那个。
他与大师兄都是自小被捡回四夷门,相伴时间最久,感情最好。幼时他身体不好,也是大师兄照顾他。大师兄并不喜欢喝酒,但每回他有心事,大师兄都会带着酒来开解他,十分惯着。
后来他被逐出师门,与大师兄来往渐少,鲜少能有把酒话从前的机会。反倒是温玉卿为了劝他弃暗投明,回头是岸,回回提着飞仙楼的酒来讨好他,虽说总是不欢而散,但有人陪着喝酒说话,对他来说也确实是件高兴的事。
想来好笑,他与温玉卿闹得不愉快,但酒还是一样喝,话还是一样说,温玉卿总把四夷门的近况带来给他,像是报平安一般,哪怕他次次表现出毫不在意,说自己同四夷门断了联系,生死早就不论,但温玉卿下回再来时,还是一样会带来与四夷门有关的消息。
这样的次数多了,倒衬得他像笼子里折翼的鸟,而温玉卿羽翼丰满,得见广阔天地之外的风光,才特地带回来讲述给他听。
如今在这楼台之上,明光浮叶,月影斑驳,灯火笼清酒,这般风光景致,都在他目之所及之处,有的甚至触手可及,全然不似当年。
他竟有些分不出,当年,如今,哪时才是浮生一梦。
见他饮酒散漫洒脱,垂眸却又似是伤怀,玄晏便问:“你在想什么?”
闻声,谢九渊回眸看他,也不说话,片刻后却又笑起来,望向楼台下方的人潮,道:“我在想,这鬼市来者,去者,无非都是为一个‘生’字,怎么我就……”
他像是要说自己如何如何,却又顿住,没再往下说。
倏尔之后,才转过头来,看向玄晏,道:“那你来鬼市又是为了什么?也同他们一样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略显随意的,并不像他原本要说的话,倒像是为了填补那半句“怎么我就”的空缺,随口问的。
似是要与人倾诉什么,却又及时调转,不肯再说,仿若一切安然无恙似的。
这般情状,玄晏曾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那时,桥上的人执伞回眸望他,张口像是要叫他的名字,却终究没有说一个字。簌簌白雪落下,宛如帘幕将他们隔开,天地间清白一片。
火光亮着,晕开那层记忆里的薄雪,玄晏认真答了他那个随意的问题。
“我来鬼市,是为了寻一件宝物。”
谢九渊清醒了一瞬,察觉对方不似玩笑,便顺着话头问道:“什么宝物,说来听听,没准我能帮你找找。”
玄晏道:“那宝物我不曾见过,只知叫浮梦铃。”
“浮梦铃?”谢九渊一字一顿重复着,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好一会才又开口,“浮生一梦,枯魂犹生。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
谢九渊抬眼看他,目光多了层探究的意味。
玄晏却对他的变化仿若未觉,只道:“你认得这东西?”
他语气仍是平静,不见惊喜,显得这浮梦铃可有可无,找得到找不到,无甚区别。
偏他不说,谢九渊也是心如明镜。
浮梦铃可不是什么只供人把玩的铃铛,这东西在几百年前早就销声匿迹了,听说过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是要找它的人,那可太稀罕了。
指名道姓要寻,必然是知道这浮梦铃是何物,作何所用,才特意来寻的。
这浮梦铃,谢九渊也是做了千机阁阁主后,从搜罗的一本旧书上看来的。
旧书所记,浮梦铃乃是上古灵兽弥鹿的灵石所化,其间灵气如涛涛山海,可生造一场大梦,牵引已死之人的灵体入梦,让生人能与其对话。
生死难以逆转,如此宝物自然惹人哄抢,以致生人困在梦中,酿成大祸。后浮梦铃落入一位散修手中,散修欲毁此铃,断世人贪念,却不得所愿。浮梦铃内灵气浩如烟海,受外力便自发护体,故此铃难以销毁。万般无奈之下,散修只好将浮梦铃投入虚无海,任其消弭。
至此,浮梦铃销声匿迹,再无所踪。
这都过了几百年了,还有人要寻这浮梦铃,其间缘由可想而知。
虚无海是片凶海,周边活物极少,连飞鸟都不敢贴着海面飞行。那位散修以为,将浮梦铃投入此海,经年累月,这浮梦铃的灵气就会渐渐消散,最终浮梦铃自身也会腐烂消失,再无法引出祸乱。
谢九渊原也是这么以为的,如果他后来没有去过虚无海,更没有亲眼见到那浮梦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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