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铮一直等到深夜四更天。
街上万籁俱静,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阴暗小巷中驶出,静悄悄地停在霍府后门。
作随从打扮的男人下车,从马车里一盆一盆地,将栽满花的花盆往下搬。
要灭不灭的灯笼,微弱地照亮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骨朵。
莹白的、娇小的,却坚韧的。
晏铮曾经第一次见这种花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这些花似乎是重要的东西,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花盆,趁他转身时,晏铮飞快摘走一朵绽开得最完美的,而后消失在长夜小巷里。
他离开曲家时的那扇角门没有落锁,因为曲老夫人知道他会再回来。她在等他达成诺言。
夜幕下的曲家静得吓人,只靠檐角几个灯笼照着,常人很难看清去路。
但晏铮没有停下,他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趁着天还未亮,他要去一个他想去,却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曲家的祖祖辈辈大多沉睡在这一间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昏暗灯光中,那张刻着“故女曲挽香”的小小牌位在诸多灵牌中格外刺眼。
他立在门边,盯着那尊牌位看了许久许久,直到视野蓦地发昏,他重心一乱,往后退了一步。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
就像本以为自己已经认清的事实,被又一次重重地撕裂在眼前。
毫不留情。
-
曲如烟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虽然嘴上常常提起曲挽香,但她讨厌她,便也极少梦到她。
但今夜不同。
梦里,曲挽香还是那副优雅清高的模样,她装样子向来比谁都擅长,可转瞬,她却扑过来抓紧她的衣襟,瑰丽的脸上淌下两行血泪。
“……为什么?”她的声音幽恨绵长:“为什么那时你不来救我?你明明看见了,你明明全都看见了……!”
曲如烟惊醒在榻上,冷汗打湿了她的里衣,她坐起身,胸口起伏,喘息了好一阵,渐渐平复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抱头蜷缩身子,声如细丝地喃喃。
往常这个时候,守夜的婢女会被她的动静吵醒,可今夜的这个婢女或许是睡得太熟了。
曲如烟轻手轻脚溜下榻,穿好衣裙,披着头发,掀开帘子。
婢女果然没有醒,她不禁庆幸还好今天是这个婢女守夜,她小心经过她,快步离开卧房。
曲如烟去灵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因为害怕,大些了便随着族人上山去祭祖。
灵堂,说到底不过是放牌位的地方。
曲挽香的牌位,也在那里吗?她不知道。但她想,一定会在那里。
“我要当面告诉你……”
她一边跑,一边迎着寒风深深吸气:“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抢走了我那么多东西,现在我想拿回来一些,说不上过分吧?要是有下辈子,就祈祷咱们不要再做姐妹。”
从外面看,灵堂的灯微微亮着,这是曲家的规矩,为了让祖辈找得到故里的路,要不分昼夜为他们点上一盏灯。
曲如烟来到门前,发现门扉竟半掩着,她惊了一跳,收回还未推开门的手,躲进一旁的阴影里。
怎么回事?里边有人吗?
可是这样的深夜,不该有下人来才对……
她颤颤巍巍地,探出脑袋去看,在看清灵堂中央站着的人是谁时,胸口便砰砰跳了起来。
……来安。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不管她重新看多少次,那个欣长挺拔的身姿就是来安没错。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清他的侧脸轮廓紧绷着,给人一种冷戾的感觉。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来安。有些……奇怪,又让人有些畏惧。
可她为什么要畏惧?那明明只是个早就被逐出府的低贱奴仆。
她记恨着他,上次是他运气好躲过一劫,这次他不知为什么又偷偷回来,但不管怎样,肯定是没安好心。
她要马上叫人来,抓这小贼一个现行,一定能让祖母狠狠罚他,解自己心头的恶气!
“对不起。”
可下一秒,灵堂内传来的声音让曲如烟停住脚步。是来安。
她皱紧眉,看见他冲一尊灵牌缓缓伸出手,手心摊开,躺在他掌中的是一朵莹白的,漂亮得有些脆弱的小花。
曲如烟见过这种花,她比谁都清楚那是什么。
太子为曲挽香种满一座宫台,每日回来时都会别在她发间的那种花。自己日日艳羡却没有资格得到的那种花。
曲挽香……最喜欢的花。
“我回来得太急,什么都没能给你准备。连这花,都是从那个废太子车里偷来的。”晏铮自嘲似地笑了下。
曲如烟却无法理解,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在对着曲挽香的牌位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来安要对着曲挽香的灵位说……对不起?
“收到那封信后,我逃了我爹的命令,他觉得不用理会旨意,派个庶子进京为质,皇帝也不敢有所异议。但我必须得回来。”
晏铮的口吻显得轻描淡写,声音却蓦地低沉下去。
“我爹说,我走了,他就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可我还是走了。我带着自己的队伍,瞒着所有人,夜半三更,离开了北境。”
“我走之前,回头看了眼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有个声音在心里问:‘你真的做好再也回不去的打算了吗?’。那时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不去京都,我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所以,我来了。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头。”
“香香……”晏铮注视着灵牌上,那个属于她的名字,半晌,却只缓缓道出一句:“你在这里,再等等我。”
莹白的花朵从他掌中翩然滑下,停息在曲挽香的灵牌前。
门外的曲如烟却蹲坐在地,死死地捂紧了嘴。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光景,哪怕亲眼、亲耳,看见、听见,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起身,不顾一切地拔腿往外跑去。
她的头痛得快裂开似的,胸口的鼓动仿佛要跳出她的身体。她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甚至忘了自己在往哪跑。
但她知道不能待在那里,不能让他发现自己。
来安……
不,他不是来安!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一直以来,和自己朝夕相处,帮她、安慰她,甚至最后背弃了她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的神情和语气跟平时判若两人?为什么对曲挽香的口吻会宛如在对着情人说话?
他不是说自己不认识曲挽香吗?他不是不懂规矩又野蛮无礼的小厮吗?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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