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孟弋诸让等人翻墙进到浆水铺子后院。
左右几间屋子亮着火,喝采声大作,孟弋听得分明,好一伙赌徒。老徐明面是浆水铺子主人,暗里是博徒。此时博戏大盛,权贵豪富、游手好闲之徒皆好此道,于是催生出了以招揽客人参与博戏为职业的人,即博徒。浆水铺子一到夜间,就成了赌棍的乐园。邯郸被困多日,这些人还有闲情聚赌,孟弋恨不能一把火烧了院子。
几人分了工,正欲一间间找,突然老徐掀帘从东厢一间屋子走了出来。
正面遭遇,闯入者和主人家隔着夜色互瞪。
孟弋胳膊猛地一挥,诸让跳上前,徐掌柜敬业精神上身,回身大喊:“快跑!”
屋中传来嘈杂碰撞声,一条人影破窗而出,直奔东墙。眼看他要上墙,孟弋二话不说,拈弓搭箭,一箭射出,骑在墙上的人坠了下来。
***
牛畜被押回粮肆。
叛徒出在内部,害得黑颈身陷缧绁,众人气得一人踹了他一脚,也不管他右肩还在流血。
孟弋不是突发奇想撞大运,牛畜有赌博的前科,老徐本身又是博徒,牛畜失踪,老徐放哨,很难不让人怀疑。老徐大抵是头回给人打掩护,表现太拙劣,自行暴露。
牛畜哎呦哎呦喊疼,孟弋斥咄:“你还有脸喊疼?再叫唤,把你另一只胳膊也射穿!”
牛畜咬紧了牙关。
耳根终于清净了。
孟弋很是费解,牛畜的根底她一清二楚,祖辈都是赵人,足迹未出过邯郸,为何做了秦人的眼线?牛畜小毛病一堆,却不是奸恶之徒,为何对一个孩子起了歹意?
“赵忽在哪里?你几时与秦人勾连的?”
嬴政蹲在老师身边,听到“秦人”,不觉贴紧了老师的胳膊。
牛畜大呼冤枉:“小人几斤几两,主人还不知?借我十个胆也不敢绑架平原君的儿子啊。”
孟弋冷笑:“那你跑什么?”
牛畜讪讪:“主人明令禁止赌博,小的顶风作案,怕被主人发现,撵了我。我给了老徐几个钱,让他帮盯着,谁料那头懒猪犯懒,更没料到主人晚间突袭。我一见主人,魂都没了,两条腿自己就跑起来了……”
牵动了伤口,他“滋滋”揪起眉毛。
孟弋赤手掴他头上:“活该!让你装病!烂泥糊不上墙,装病赌博,合该一箭射死你!”
骂完,于心不忍,黑着脸叫诸让为他上药止血。
牛畜叩头谢恩,扬手抡了自家一耳光:“都怪小的一时糊涂,偷了肆中存粮。”
几人同时愣住,白日报告粮食少了的伙计薅住他耳朵:“粮是你偷的?好你个内贼!”
“牛、畜!”
又赌,又偷,条条命中孟弋的忌讳,此人不能留了。
“主人,主人容禀!”
牛畜磕头如捣蒜,几下就磕出血来,孟弋心软的顽疾又犯了,忍着往下听。
“小人有一叔父,对小人恩重,他儿子死在长平,他成了孤老,又身患重病,如今邯郸被困,他家无余粮,小人念他可怜,就偷了肆中粮送与他。偷了粮,小人于心不安,就想赌一把试试手气,赌赢了,好买粮填补。哪里想到,手气烂透了,一赌就输,窟窿越来越大,想收手都不行……”
牛畜说着说着涕泗横下。
好好一个人,却成了赌棍。孟弋心绪复杂。
“我不是人,主人,求你不要赶我走。”牛畜不顾肩伤,跪行至孟弋跟前,重重磕头。
“你先起来。”
话犹未了,一块玉佩从牛畜衣襟磕出来,滚到孟弋脚边,是一块玉彘。孟弋捡起来看,脸色突变,“果然是你绑了忽!”
牛畜一脸懵,“主人,小的没有。”
“铁证如山,还敢狡辩,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孟弋将玉彘底座翻转朝上,嬴政凑上前,念出座底铭文:“王二年平原君造,工师纯。”
屋子里的人呆若木鸡。牛畜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内里竟却此丧心病狂,揍牛畜的伙计指着他道:“真是你?你害得黑颈蹲大狱,我揍死你!”
牛畜眼瞪得如铜铎:“不不不,此物是我偷来的,没来得及转手。主人,你要相信我!”
“偷?此物是忽贴身之物,你是从他身上偷来的吗?牛畜啊牛畜,我本想放你一马,你却自寻死路。你把忽关在哪儿了?……不说是吧,好,我这就把你交给平原君。诸让——”
“主人!”牛畜拳头往地上一捣,“我知道是谁了!”
***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夜寂人定,赵忽发出一声惨叫,一个高颧骨的男子脚踩在他胸口,一把尖刀悬在眼皮上方,他浑身直打哆嗦,唇齿打颤。手脚被牢牢捆着,毫无反抗之力,他咧嘴大哭,哀求那人不要杀他。
他后悔,不该一个人偷跑出来找孟弋。那日,他甩开仆从的视线,悄悄从后门溜走,循着记忆,一个人来到南市。可到了南市,林立的店肆在他眼里都长得差不多,又多岔道,没有仆从引路,他找不到陶肆,也找不到粮肆。就在这时,这人出现了,将他骗来此处,用棍棒打晕。
“别嚎了!不是看你还有点用,现在就割了你的喉咙。明日就是三天期限了,赵胜还不肯答应议和。”那人语气癫狂,“剜掉你的眼珠子,赵胜明早一醒来就看见爱子的眼珠,你说,他会不会高兴到失心疯?”
“不要!来人啊!救救我!”赵忽扯开喉咙尖叫。
***
“忽!”
赵胜于梦中惊醒。他做了个噩梦,梦里,忽满脸血,摇摇晃晃向他走来,哭着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救自己。
赵胜吓出一身冷汗,拼命安慰自己,不会的,梦都是反的,忽一定会没事的。
***
“是他?”孟弋没料到。
牛畜斩钉截铁:“是。他日间来赌,赢了我几把,一副小人嘴脸,我气不过,趁他不背,偷了他的玉佩。那厮日常为权贵做工,所得利物丰厚,我还当此物是他得来的赏赐。”
孟弋努力从脑海中调出为数不多的影像,是不太对,梓匠张不礼方脸高颧骨,典型的秦人长相,却自称楚人。他是三年前在粮肆对面开了店肆,那时正值长平之战前夕。看来他是秦人刺入赵国内脏的钉子,来刺探情报的。
事不宜迟,来不及通知赵胜赵简,鬼知道那疯子能做出什么来,耽搁半刻,忽都会有生命危险,孟弋决计立刻行动。
***
街面店肆布局都差不多,前面是售货的店肆,后头是加工、起居的院子。几人摸到张不礼店肆的后院,诸让运臂力抛出挠钩,钩锁牢牢抓在土墙中,他扽下绳索,确信咬紧了,足下发力猛奔,借助绳索之力翻上了墙。
蹑手蹑脚跳入院中,开了门,将同伴迎进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想被东墙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见了。
屋中,张不礼最终没敢将刀子捅下去。关键时候,手下提醒他,上头有令,必须等够三天,过了三天赵胜仍无动于衷,方可动手。
张不礼收回刀。还有一天,姑且等一等。
其实,不论明天赵胜作何选择,他等来的都将是赵忽的尸首。掳来赵忽的那一刻,张不礼就没想过让他活着走出去,他要为惨死在赵王宫的同伴声报仇。
声是三年前和他一起来邯郸的同伴,上头命他们一个入王宫为侍女,监视赵王;一个潜伏在坊间,开家店肆,收集民间情报。现在,声死了,他还活着。他要杀一个赵人,为声抵命。
汪、汪——院中犬吠,张不礼心生警觉,下颌一扬,守在门口的手下会意,推门去看。
院子不大,今夜又有半弯月,院中情形看了个真真切切:“有人!!!”
一镖飞来,正中其咽喉,但到底迟了,没切断叫喊,屋中贼人一定听到了。本想偷袭,却栽到一条狗身上,只得正面进攻了。
孟弋命令:“冲进去!”
正欲破门,屋中窜出三个人,两下短兵相接,厮打起来。
孟弋被诸让等人挡在身后,焦急难耐,觑了个时机,掣刀闯入屋中,张不礼正拖着忽准备下地窖。
见到来人,赵忽看到了救星,哇哇大哭。
见赵忽被五花大绑,衣物碎裂成条,沾染斑斑血迹,孟弋怒火烧身:“猪狗不如的畜生!”大喊一声提刀抡上去。
张不礼是行家,孟弋野路子出身,硬拼拳脚哪里是对手,接了几招便破绽百出,刀脱手而飞。好在屋中货物胡乱堆砌,她捡到什么砸什么。张不礼左支右绌,最后忍无可忍,一拳击在孟弋面门。孟弋摔在木器堆上,张不礼不解恨,掣刀乱搠。
“不自量力的女人,我早想杀了你!”
起初他选的虐杀对象是对面的孟弋。张不礼很鄙夷这女商,和赵国女子一样,也是个游媚富贵的,镇日抛头露面,游走于权贵之间,搭上了庐陵君赵简,成功做了公子夫人。
难处在于,她近日不来南市,张不礼没有机会下手,直到前几日,意外的一幕被张不礼撞见了。
那日黄昏,他心灰意冷上了门板,举起最后一块板,将板头卡进槽道,望见对面停下一辆车。他将门板虚虚竖着,窥伺对面。
不多时,黑颈客客气气送一少年出来。
车子离去,门板倾倒砸在头上,张不礼倏然清醒:那是平原君的少子赵忽。
恰好上头下了命令,让他绑架赵国要人,逼赵国君臣纳地投降。张不礼寻思,赵忽是赵胜爱子,杀了他,更具震慑力。打定了主意,他伺机下手。两日前,天赐良机,让他撞上了独自来南市的赵忽。
孟弋挣扎着在木器堆里躲来躲去,两手乱抓挠,抓到了一把剪灯花的小铗,狠狠刺向张不礼手腕。
张不礼刀脱手,恼羞成怒,死死掐住孟弋脖子:“让赵简给你收尸!”
“快来人啊,来人啊!”忽干着急却解不开绳索,拼尽全身力气呼救。
饿了两日,忽气力虚弱,呼救声微弱,院外和张不礼手下厮打的诸让等人没有听见。
孟弋抠掐撕,可渐渐使不上劲,脸憋得通红,唇发紫,意识渐渐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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