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斯论鼠道

没搅扰李斯和嬴政激战,赵简挽着孟弋步出院子。喜逢冬日暖阳,两人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墙,闲适地眯着眼。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日子将是多么惬意。

赵简说起了目下的局势。

“楚王要魏国先出兵,魏王惧怕秦国,想让楚王当先锋。”

楚在南,赵居北,中间隔着魏国,若魏国不配合,楚军千里迢迢赶至邯郸,疲惫之师,未必能赢。楚王虽然废物,但占便宜和吃亏是能分辨出的。魏国扭扭捏捏,楚国也拒当冤大头,楚将景阳有样学样,大军到了汤阴南的朝歌便停下,绝不肯北上一步。

真是死循环。孟弋哭笑不得,关键在魏王,如果魏王肯痛快出兵,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赵、魏、楚三国齐上,怎么也能和秦国打个平手。“苦也,看来唯有拿刀逼魏王了。”

赵简挤出一星苦笑:“这是叔父操心的事,我的任务,是保证百姓能撑到解围那一日。”

百姓靠什么撑?粮。

孟弋抬眼:“任务?”

“是啊,城中乱成这个样子,王宫那位也坐不住了。”

孟弋在城中赈济百姓的消息也传入了赵丹耳中,赵丹火速召见了赵简。

“他已派使者快马赶赴燕齐贷粮,不知两国态度会如何。眼下,我们要尽快拿出一个救急的法子。”

“火烧眉毛知道急了,哼,这大王当得真是够可以。唉,法子不都是现成的吗?官仓放粮,劫富济贫。”

官仓倒是装模作样放粮了,却是在糊弄。既然赵王开口了,想必官仓的主事者能收敛。

可是权贵富户就难办了。那群为富不仁的东西,从他们碗里取一杓粮,就是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孟弋说:“前方将士流血牺牲,城中百姓粮尽饿死,权贵在做什么?缩在粟山肉堆里当蠹虫!远的不说,就说——”

蓦地想起面前这位也是权贵,虽然他的粮仓被她征用大半了。她讪讪:“打击面太广,不包括你啊。”

赵简最爱她是非恩怨分明的爽利劲,摘下飘落她青丝间的枯叶,鼓励道:“继续。”

孟弋放开了胆子批判:“就说你那好叔父,平原君,有名的贤公子,战事一起,他是殚精竭虑了,可关起门来又是如何过日子的?后宫美人数不胜数,身上穿的是锦罗纨绮,吃的是膏粱鱼肉,听的是丝竹管弦。呵呵,放着三千门客,堆成山的金银珠宝,要是把宾客全拉去守城,拿这些钱招兵买马,把粮食分给百姓……他身先垂范,其他封君权臣再效仿,何须外援?”

孟弋不留情面将赵胜数落一通,其实在众多腐朽的贵族中,赵胜算很不错的了,奈何出身决定了习性,他骨子里的贵族做派是改不掉的。

她所言字字皆准,赵简无话可说。

“唉,悲夫!赵国男儿,反不如女子明大义!”

突然传来男子的悲叹,孟弋惊抬头看时,只见巷中多了一名男子。他攒拳咬牙:“岂有堂堂赵国空无人!”①

赵简看看那人,“李谈?”②

“见过庐陵君,见过夫人。”李谈先向赵简行礼,再隆重拜谢孟弋,“听夫人一席话,小人茅塞顿开,告辞。”

言毕,大步铿然而去。

……怪人!

孟弋费神地看向赵简,赵简说李谈是邯郸传舍吏的儿子,“大概是凑巧路过。”

重续上方才的话,“官仓放粮,你可有主意?”

官仓大小、储粮多寡都不一样,事多且烦,如何放粮?稍有不慎,恐惹风波。

孟弋灵机一动:“正好有人!”

***

“博戏,枭为贵,散为贱,散要保护枭……全在一个‘势’字。”

李斯赢了一把,颇为得意地向皱眉垮脸的嬴政现场教学,讲起了自己的经典大作《鼠论》。

“我曾经是上蔡管仓廪的小吏,有一回如厕时,见到厕所中的老鼠,在偷偷摸摸啃脏东西,一旦人、狗接近,就惊恐万状,迅速遁匿。我到粮仓中查看时,却见仓中老鼠只只肥硕,偷吃仓中积粮也无所顾忌,从不惧怕人、犬。同为老鼠,难道粮仓里的老鼠比厕所里的老鼠出身高贵?才高胆大?当然都不是,是因为环境,也就是势!厕所生存环境恶劣,粮仓生存条件优越,造就了两种不同性格的老鼠。以此类推,人之贤、不肖,都和老鼠一样,不是因为自身不好,而是自身所处的环境不同,也就是‘势’的高低大小不一。所以,贵者重势,重权。”③

说到这儿,他刻意停下,瞧着嬴政一脸如痴如醉的神情,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有人欣赏自己,这种感觉太妙了。他得意洋洋继续说教:“好比公孙你,如果身在秦国,就是无比尊贵的公孙;可身陷邯郸,便是行动都不能自由的阶下囚。”

嬴政审视着博枰上的散和枭,沉默多时,昂起头,目光灼灼:“先生的意思,我只有回到秦国,方能改命?”

孺子可教。李斯欣慰地点头,待要说得更明确些,赵简和孟弋走进来了。

***

“公子,李斯曾在上蔡掌管官家仓廪,经验丰富,此事问他,绝对无错。”

孟弋大力保举李斯。

听明意图,李斯大喜过望,巧了吗不是,他今天来就是想请孟弋走走赵简的后门,把他给安排了。

“孟弋,你真是我的福星!你太懂我了,我正欲在邯郸谋个差事,咱们可真是知音啊。”

赵简眼皮一跳,乜斜了李斯一眼。

孟弋问李斯:“你不打算回楚国了?”

李斯狂点头:“楚国那帮君臣全是草包,三闾大夫都被气得投江了。赵国被秦军围了一年多都不肯降,有骨气!我当然愿意留在骨头硬的国家。在邯郸又有你做靠山,正适合我一展身手,回去作甚?孟弋,我日后全仰仗你了!”

孟弋豪气地拍拍李斯肩膀。“赵国正是用人之际,你肯出力,太好了!”

赵简眼睛微微疼。

嬴政皱起了眉头,李先生不是方才还在夸秦国吗?怎么老师一来他就要留在赵国了?

***

李斯确是个中高手,当即搦笔,挥毫写就了一道《粮策》。由邯郸缺粮入题,鞭辟入里,提出了许多解决之道。

嬴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最怕作文,李先生居然在弹指之间书成了一片大作,真乃奇才。

李斯主张,先清点邯郸城中所有公家仓廪窖穴的存粮情况,具体做法是将所有仓廪吏员按天干编号,限期清点每一粮窖存量数目,并将粮食品相分为上、中、下三等,每一等都须有确切数字,登记造册,编为格目。有渎职者,斩。

再是调各里里长、乡老,统计饥民户数,造册。公家每三日放一次粮,每户每三日领一次粮,上、中、下等依次轮替。放粮当日,由公家将粮运往每一里的里门前,按照里长提供的名册,放粮。等待领粮的百姓于里面前集齐,等候。特地声明,领粮务必由妇孺来领。每户按人头计,每人每日三升,有敢冒领多领者,立斩。④

然后是严格约束各仓廪的官吏。每日必须按时点卯,严禁迟到早退,旷工者辞退,仓吏出廨舍须搜身,发现一粒粮者,斩。将窖穴编号,每两名官吏负责一座窖穴,每日严格清点,数字对不上者,斩……

最末是,公卿巨富之家,每家出粮一千石,违者,斩。

……

一个一个大写的“斩”字,看得赵简头颈发麻,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这个上蔡小吏,真的是荀子的学生吗?

李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公子,乱世当用重典,法不重,人不听啊。当此之时,不以雷霆之势,如何震慑人心?如何保证城中不乱?”

赵简陷入犹豫,赵人任侠使性,无拘无束,真要落实起这么严苛的规矩,恐生变。

李斯向赵简身侧的孟弋投去一眼。孟弋会意,劝赵简,“公子不必担忧,可事先声明,此乃战时非常之举,待秦兵退后,一切如旧。”

赵简点点头,指着竹简问李斯:“为何非要妇孺前去领粮?”

李斯解释:“妇孺为弱者,缺粮时,最先被卖掉被的就是她们。当一粒粮都没有的时候,饥民就不是人了,就要吃人了,而被吃掉的,常常也是孺子和妇人。规定必须让妇孺来领粮,是变相警告这家人,不许打妇孺的主意。”

人在饿死边缘徘徊时,没有人性,只有兽性。邯郸百姓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李斯制定的条条框框看似无情,实则存仁。

赵国没有退路了。赵简闭闭眼。

“好。就按先生说的办。”

可是不得不慎重。

“此法如能付诸实施,不说救阖城百姓,也能救半城。然,那些官吏、公卿、富户,会恨不能将你五马分尸,你可想好了?”

李斯哈哈大笑:“功名路本就是鲜血白骨铺成的,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岂能庸庸碌碌当一辈子厕所的老鼠?”

角落里,正在修理断了弦的弹弓的嬴政支起了脑袋,望向那个意气风放的小吏,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斯。

这是一场豪赌。

日中来临,听得前头铙钹声响,百姓又来粮肆排队领粮了,前店伙计们吆喝着维持秩序的声音传来。赵简知道,他必须赌赢这一场。

①借用陆游《金错刀行》: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②司马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为避父亲司马谈讳,将李谈写作李同。本文用李谈。

③李斯这一段话是根据《史记·李斯列传》写的。《鼠论》是没有的,我编的哈。《史记》只说他是上蔡小吏。行文需要,设定他是管仓廪的。

④今天看王准《战国秦代的乡里组织与地方社会》,作者考证战国秦基层单位里是封闭的,有墙,有里门,大概与中古的坊类似。(知识欠缺了,资料常读常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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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可能会晚,暂定十一点左右。如果当天不更新,会早早说明的。谢谢看文的小天使[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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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李斯论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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