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法触及

江述景的后半生,总是带着水汽。

花店的玻璃门上永远凝着薄雾,指尖划过,便留下一道蜿蜒的痕,像是谁的掌纹。夜光铃兰被他移到了最显眼的橱窗,罩着玻璃,却不再发光,只是沉默地生长,叶片低垂,像是永远在等待一个不会归来的雨季。

起初,他还会在清晨习惯性地多倒一杯水,加两片柠檬,搁在柜台的边缘。水珠沿着杯壁滑下,在木质台面上洇出一圈淡痕,像一枚正在融化的银币。后来,杯子收起来了,但水汽却仿佛渗进了花店的每一处缝隙——玫瑰花瓣上凝着露,绿萝叶尖悬着滴,就连干燥的满天星,也总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似的,带着沉甸甸的潮意。

偶尔有熟客问起那个常来的高个子消防员,江述景只是低头修剪花枝,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切掉多余的茎秆。

"他调走了。"

周延带着孩子来买过几次花。小女孩踮着脚,指着那盆不亮的夜光铃兰问:"叔叔,这是什么呀?"

江述景蹲下来,指尖轻触玻璃罩:"是……一个约定。"

"它会开花吗?"

"也许吧。"他笑了笑,"等三十年,或者三百年。"

小女孩听不懂,周延却突然红了眼眶。他走时留下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陆临殊的遗物——是被陆临殊压在枕头下的银币,边缘还残留着蓝色的纹路。

江述景把银币放进玻璃罩,和夜光铃兰的球茎埋在一起。那天夜里,花店罕见地没有锁门,海风长驱直入,吹散了账本上的花瓣标本。

花店的玻璃门上凝结着水珠,一颗接一颗滑落,像永远流不完的泪。夜光铃兰凋谢的那天,他蹲在角落收拾枯萎的花瓣,指尖触到土壤——那里本该埋着三年之约,如今只剩一捧潮湿的灰。

风铃偶尔还会响,但再没有穿作训服的人推门而入,带着一身烟火气说"今天队里……"。

雨季来临时,周延带着新婚妻子来买花。

"要一束白玫瑰。"他说,"你……还好吗?"

江述景修剪花枝的手很稳:"今天是他牺牲的第七天。"

剪刀"咔嚓"一声,刺掉得干干净净。

一场大火,把陆临殊吞噬的干干净净。

雨打在遮阳棚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江述景包好花束,突然往里面加了一支蓝铃花——干燥的,早已失去香气的,像枚被时间风化的标本。

"这是?"

"深海品种。"江述景用缎带缠紧花茎,"养好了就很难死,但也很难养好。"

周延的妻子好奇地触碰花瓣:"真浪漫,像在等人回来。"

江述景笑了笑,后颈的蝴蝶胎记隐在衣领阴影里。他转身去照料新到的花材,衬衫后背被窗外漏进的雨打湿一小片,像是谁在另一个世界轻轻拥抱的痕迹。

梅雨季最潮湿的那天,花店来了个穿消防制服的年轻人。

"您认识陆临殊前辈吗?"男孩紧张地攥着帽子,"我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徒弟。"

江述景正在给银币除锈,闻言指尖一顿。两枚绑定信物已经氧化得不成样子,边缘泛着青黑,像烧焦的纸钱。

"他救的女工生了孩子,"年轻人放下一盒奶糖,"取名叫念殊。"

雨声忽然变大。江述景剥开一颗糖含在嘴里,甜得发苦。他想起陆临殊第一次喝他泡的柠檬水,也是这样皱着脸说"太酸",却还是仰头灌得一滴不剩。

玻璃柜里的鹦鹉螺化石突然滚落,摔出一地晶莹的碎末。年轻人慌忙去捡,却听见江述景说:"别动,他那天有说过什么吗?”

“刘老前辈说'陆前辈喜欢上了一个人,说是应该是阶级跨越太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样啊……”陆临殊,你个胆小鬼。

他蹲下来,指尖拨开碎片——化石内层嵌着张字条,被海水浸泡过的铅笔字依稀可辨:

潮汐会带走所有,除了爱

陆临殊的追悼会定在晴朗的周三。

江述景去不了,他真想去看看,但又以什么身份呢?朋友?对象?都不对吧……

他锁了花店,独自骑车去几公里外的海边。摩托后座绑着个玻璃罐,里面是那株再没亮过的夜光铃兰。

退潮后的沙滩空无一人。他挖开三年前的坑,把玻璃罐埋进去,和陆临殊消失那天的椰壳作伴。

"你骗人。"海风带走他的低语,"明明说好要带消防队来打卡……"

浪扑上来,打湿他的裤脚。江述景突然发现,自己腕上的蓝色纹路不知何时消失了——不是褪色,是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夕阳西沉时,他摸到后颈的蝴蝶胎记。那块皮肤不再干燥温暖,而是沾着海水的咸涩,像一生无法晾干的潮湿。

潮湿不是一场雨,而是余生所有的晴空都带着水汽。

陆临殊,你真奇怪,给了我阳光后,又泼我冷水。讨厌你。

夜光铃兰盛开的那天,江述景锁上了花店的门。

风铃被取下来的时候,铃舌上积了薄薄的灰。他用手帕擦了擦,金属表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眼下有青黑的阴影,像是很久没睡好。

"昼夜"的招牌被摘下来,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江述景仰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陆临殊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样子——睡衣被阳光晒得发烫,脚上是那双磨破的棉布拖鞋,左脚的拇指处开了线,灰扑扑的,像他总也藏不住的心事。

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蓝色的纹路早就消失不见,那个连领带都不会系的人也不见了。

海边的摩托生了锈,油门卡死,再也发不动。

江述景推着它走了三公里,到修理铺时,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师傅拆开发动机,摇摇头:"沙子进到零件里了,修不好。"

"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换颗新的心脏。"师傅用扳手敲了敲锈蚀的零件,"但这款早就停产了。"

江述景蹲在路边,看师傅把废铁堆到角落。阳光很烈,晒得他眼眶发烫。他突然想起陆临殊修收音机时的样子——手指沾着机油,眉头微皱,腕上的蓝色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我帮你叫个车?"师傅问。

"不用。"江述景站起来,"我走回去。"

漂流瓶是傍晚扔的。

玻璃瓶里除了信,还有一粒夜光铃兰的种子,和两枚绑定的银币。江述景站在礁石上,海浪打湿了他的裤脚。

"陆临殊。"他轻声说,"你要是收到了……"

话没说完,瓶子已经脱手——

漂流瓶沉入海底,思念浮不上岸。

周延找到他时,天已经黑了。

"真要放在他的墓那?"周延接过另一个瓶子,"那边世界……"

"我不在乎的。”江述景的声音很轻。

周延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能不能把那株蓝铃花养到它第二次开花。”

“看情况吧。”

墓园的风很大。

周延蹲在墓碑前,把漂流瓶轻轻放在角落。碑上刻着简单的字——

陆临殊

2034-2060

因烈火而永生

没有照片,没有悼词,只有一束干枯的蓝铃花,是队友上次来祭拜时放的。周延摸了摸石碑,冰凉的温度让他想起江述景的手——最后一次见面时,那双手已经瘦得快能看见骨节。

"他托我给你的。"周延低声说,"你……收到了吧?"

风掠过松枝,发出类似海浪的声响。

而此时在这个遥远的世界。

海边的流浪狗认识江述景。

自从陆临殊死后,他每周都来,带着超市买的廉价火腿肠。小狗们围着他转,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掌心——那里曾经有蓝色的纹路,现在只剩几道浅白的印子。

"他以前也喂过你们吧?"江述景揉着一只黄狗的耳朵,"穿着黑衣服,个子很高,笑起来......"

话没说完就停了。浪扑上来,打湿了他的鞋。

潮水涨得很急,浪头一个接一个扑向礁石。江述景坐在那艘朽烂的旧木船上,从口袋里摸出那本《我无法触及的你》——诗集已经很旧了,扉页上有他多年前写下的字:

“给陆临殊

你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

却也是唯一可以真正抵达的。”但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你亲口说出的答复呢……

书页里夹着一朵干枯的夜光铃兰,是他三年前偷偷藏进去的。

那天他坐在礁石上很久,直到涨潮。海水漫过脚踝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呼救声。

落水的是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

江述景跳进海里时,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陆临殊修收音机时皱起的眉头,他藏在枕头下的蓝铃花籽,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眼尾红痣在晨光中的样子。

海水比想象中冷。

女孩很轻,他单手就能托住。浪打过来时,他把她往岸上推了一把,自己却被卷进暗流。

"抓紧绳子!"岸上有人在喊。

江述景抓住抛来的救生圈,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又浮现出蓝色的纹路——很淡,但确实在发光。他愣了一秒,海水把他卷走了。

这世上,或许没有他在乎的人了。江述景的母亲绑定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于是拥有了江述景。但是那次之后,爸爸再也没有找过妈妈。妈妈后面也病逝了。他有能力挣钱了,但除了他,没有人需要了,没有人了。想见见妈妈,想看看陆临殊。对了,还有周延,谢谢。

陆临殊,你食言了

三年花期至,待你归来时……

这次,他死在白昼,而我也只能永藏黑夜,这次换我在黑夜里找你吧......

江述景,你个笨蛋,你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啊。你死后,见不到陆临殊…会孤独吗?

“不会的,有妈妈,我想看看妈妈。”

周延在太平间看到那件熟悉的衣服。

口袋里有样东西——两枚氧化变黑的银币,用褪色的蓝丝带绑在一起。那是绑定的信物,本该随着一方的死亡失效。

"奇怪。"法医翻看记录,"他腕上有类似静脉注射的痕迹,但检测不到药物。"

周延知道那是什么。

是蓝色纹路消失时留下的,像一条干涸的河。

很多年后,有人在海岸线捡到一个玻璃瓶。

里面的信纸已经模糊,只剩最后一行字还能辨认——

"如果来生还是这样,

记得早点找到我。"

而更远的地方,消防烈士陵园的角落里,一个漂流瓶静静立在墓碑后。瓶中的夜光铃兰种子发了芽,穿透玻璃,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

在没有人看见的夜晚,它亮着微光,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蝴蝶飞不过那片沧海,也落不到消防员的肩头,最后漂泊着,孤寂,惆怅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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