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落地窗上洇出灰白水痕时,何佳在从床上惊醒。昨夜被雨水泡胀的《晚秋》手稿摊在身旁,沈颖秋的红笔批注像手术缝合线般爬满纸页。
何佳抽出被手稿压住的衣袖,腕间纱布渗出新鲜血渍。她摸向床头柜上的药,却发现氟西汀铝箔板被替换成维生素片,锡纸背面用笔写着:“今日剂量:阳光三克,热粥一碗。”
厨房飘来米香。何佳赤脚踩过冰凉的木质地板,看见砂锅噗噗吐着白汽。沈颖秋的蝴蝶项链垂在灶台边缘,蓝翅在蒸汽里泛着湿润的光。她突然想起昨夜这吊坠曾擦过自己渗血的纱布——当时沈颖秋说:“伤口要透气才能结痂。"”
是了,昨夜雨下的太大了,她留沈颖秋在工作室的阁楼住下了。
“醒了?”沈颖秋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她正用银勺搅动米粥,腕骨凸起的弧度让何佳想起解剖图里的尺骨茎突。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何佳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工作室的窗帘已经三个月没拉开过了。
“你动了我的药?”何佳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尖利。她盯着砂锅里翻滚的米粒,突然想起江澄锦总在粥里放百合,“擅自篡改医嘱涉嫌非法行医。”
沈颖秋关火的动作顿住,不锈钢勺柄在晨光中折射出冷芒。“何大作家,”她转身时耳垂的蓝宝石晃过虹彩,“昨天是谁在琴键上晕开的血比音符还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放心,我在养老院照顾过阿尔茨海默病人。”
何佳的动作顿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颖秋,“什么意思?你拿我比作阿尔兹海默症病人?”
沈颖秋乐了,她握着勺柄轻敲锅边,“不记得吃饭,不好好吃药。你其实比不上阿尔兹海默病人。”她瘪了瘪嘴,颇为赞同自己的说法似的点了点头。
气意过了,随之涌上的竟是内疚。何佳的指甲掐进掌心。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苏醒:奶奶最后的日子里,也确实像她这样,把药片藏在假牙盒里,故意打掉喂饭的勺子,消毒水味从记忆深处漫上来,她踉跄着扶住冰箱,撞落一叠外卖单——最上面那张还印着江澄锦的笔迹:“别总吃泡面。”
沈颖秋就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腕,温热的触感让何佳想起昨夜琴键上的共振,那些破碎的音符正在血管里重新流淌。“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原谅我吧。”
她把何佳牵到饭桌旁,推到椅子上。“伤口该换药了。”药箱拿到一半,沈颖秋的声音突然放轻,“你知道绿萝为什么发黄吗?“
何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昨夜萌发的新芽正顶开枯叶,翡翠色的触须在玻璃窗上投出细密的光网。这个发现让她喉头发紧——自从江澄锦离开,她再没给这些植物浇过水。
“我忘记给他们浇水了。”何佳的声音闷闷的,依旧沙哑,像被粗石子狠狠摩擦过。
“不只是。”沈颖秋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它们喝的是你倒掉的隔夜咖啡。”沈颖秋用棉签蘸着碘伏,“你对着电脑发呆时,打翻的咖啡沿着桌腿渗进盆栽。”她包扎的动作突然加重,“但植物比人坚强,再绝望也会向着光生长。”
沈颖秋动作变得轻柔,层层解开的纱布被放到一边。看着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沾满碘伏的棉签涂到她伤口上的人,何佳其实想告诉她,动作不这么轻柔也没关系的,毕竟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可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她再一次将这些痛苦吞入腹中,独自消化。
粥碗被推到面前时,何佳看见米汤里浮着细碎的米粒。她舀起一勺滚烫的过往,任由蒸汽熏疼眼眶。
打印机突然发出嗡鸣。何佳触电般回头,发现休眠的电脑不知何时被唤醒。比这更可怕的是,《晚秋》文档正在自动输出,A4纸吐出时带着油墨的余温。沈颖秋将还烫手的纸页按在她胸口:“闻到了吗?这是活着的味道。”
纸浆的草木香混着油墨的苦涩,在何佳鼻腔里酿成酸楚的酒。
她想起签售会上读者们热切的眼神,想起江澄锦偷偷把读者来信装订成册,想起奶奶戴着老花镜逐字誊抄她的散文......
她挣开沈颖秋,扑向电脑。指尖却在键盘上方颤抖。那些被药物麻痹的神经突然苏醒,指腹传来久违的酥麻——大四那年她们在网吧通宵赶稿,老式键盘的静电就是这样刺进骨髓。沈颖秋握住她的手按向键盘,肌肤相触的瞬间,文档突然跳出乱码。
想要抽回手,却被更用力地按在回车键上。沈颖秋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还记得毕业作品里的设定吗?主角凭借超能力与恶势力作斗争。”
“但何佳,现实里没有超能力。或者说,你自己才是你的超能力。”
何佳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耀眼的阳光其实更像金箔。散落的药片、碎纸和干枯花枝,此刻都成了细碎的光斑。何佳眯起眼睛,看见浮尘在光柱中起舞,像极了童年时奶奶佛龛前缭绕的烟篆。
“今天要处理三件事。”沈颖秋将日程表拍在桌上,钢笔尖戳破纸面,“第一,给绿萝换盆;第二,回复这封读者邮件;第三......”她突然抽出何佳藏在抽屉深处的《晚秋》初稿,“把这个寄给文学鉴定中心。“
何佳的心脏几乎停跳。泛黄的稿纸边缘还粘着便利贴,江澄锦清秀的字迹写着:“今天护士站的小妹妹说,《晚秋》让她想起去世的爷爷。”她伸手去抢,却撞翻了身后的书架。七年前合著的《白鸟》跌落在地,扉页照片里两个少女的倒影在晨光中重叠。
她最终还是没有抢过沈颖秋。她们一同将倒塌的书架扶好,将《白鸟》放回原位。
打印机吐出的最后一张纸飘落在地,何佳的视线被沈颖秋后颈的疤痕攫住。那道蜿蜒的伤痕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条沉睡的蛇盘踞在衣领边缘。她想起昨夜暴雨中沈颖秋弹琴时仰头的弧度,水珠顺着那道疤痕滑进衣领,消失不见。
“好啦,喝点粥吧。”沈颖秋将瓷勺递过来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青紫的针孔,她飞快地将袖子放好,看着何佳笑笑。何佳盯着那些排列整齐的淤痕,突然想起医学院实验室的小白鼠——它们被固定时也会在挣扎中留下类似的印记。
“我前两天去献血了。”沈颖秋这么解释道。骗人,没有哪里献血会在手臂留下痕迹。
但何佳没有戳破她的谎言,亦如她没有追问当年沈颖秋失约的原因一样。她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接过沈颖秋手中的瓷勺。
米粥滑过喉管的瞬间,何佳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味道太熟悉了,带着淡淡的中药苦香,和奶奶熬的安神粥一模一样。她抓住沈颖秋正在收拾碗筷的手:“你怎么会......”
“小心烫。”沈颖秋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瓷碗在桌边磕出清脆声响。她转身打开冰箱,何佳看见冷藏室里整齐码着贴有中药标签的密封袋,日期都是最近三天。“楼下中医馆配的方子,”她背对着何佳整理食材,“说是对失眠有效。”
一碗清粥,就可予我好梦一场吗?何佳从来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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