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阮霁云就起身了。她见晴娘仍然睡得很沉,便没有打扰她,而是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拿上课本去院子里读书。
学洋文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感谢江培风。阮霁云起初看着这些个蝌蚪似的洋文就头晕眼花,舌头也跟着打结,总觉得说出来音调怪怪的,如何也难以开口。江培风看出她的顾虑,主动同她分享学洋文的法子,其中一项便是每日开口诵读。
“洋文这东西,其实就跟小朋友牙牙学语是一个道理。多张口说,自然也就习惯了,有种说法叫‘培养语感’,你看小婴儿初学说话,是不是也模模糊糊的,说得多了,就顺畅了。”
阮霁云对江培风说的话很信服,除了最开始还有些生涩,三个月下来倒也磕磕绊绊能读几个长句子,这种晨读习惯便跟随她保留下来。
她坐在院子角落的梧桐树下,这里离厢房距离较远,因此倒也不会打扰众人安寝,她正埋头读着书,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在看她。
阮霁云抬起头,一眼便看到缩在墙角默默观察她的霁宁。
“宁妹妹,你早啊。”对这个小堂妹,阮霁云心中有一丝怜悯。大伯母怀着霁宁时反应很大,满心以为会再得个儿子,结果却不想又是闺女,失望、加上生产时吃的苦头,全都加诸到孩子身上。
如果说她尚且依靠父亲的生活费,能勉强得大伯母几分好脸色,那霁宁就彻底是个更可怜的小白菜,每日不仅要干活,动辄还会挨上一顿打骂。
快十岁的孩子,看着却瘦瘦小小,衣服也是捡哥哥姐姐剩下的,面口袋般在身上晃荡。阮霁云想到这,笑容又柔和几分:“你在这里做什么?”
霁宁对这个给自己吃肉的堂姐印象很好,她细声细气说:“我烧水、煮粥,等大家起来就有热水用、热粥喝。”
“这些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干?”阮霁云微微蹙起眉,这才注意到阮霁宁手上有不少被柴禾划破的伤口,她站起身,“我来帮你。”
阮霁宁摇摇头,笑着说:“我做习惯了,堂姐,你这是在干嘛?我听你一直嘀嘀咕咕说话,可是又听不懂。”
阮霁云索性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把课本拿给她看:“我在学法语,这是洋人说的话,等学会之后,就能跟他们交流了。”
霁宁怯生生看着书页上的字迹,想伸手去摸一摸,又看到自己满手脏污,只艳羡地轻声说:“堂姐你可真了不起,我之前在镇上见过一回洋人......红眉毛绿眼睛,娘说他们吃小孩儿.......”
“洋人跟咱们是一样的,他们不吃小孩儿。”阮霁云笑起来,“只是因为文化不同,所以彼此觉得陌生罢了。对了,霁宁,你有没有上学?”
小姑娘羞涩地低下头:“族里这两年倒是修了学堂,但是...但是娘说女孩子不必浪费钱读书,男孩日后要做官做生意,女孩只要勤快能干就行。”
这番论调,阮霁云也是知晓的,她见小姑娘眼巴巴盯着书本,那副模样与自己当年也差不了多少。她想了想,取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这是咱们两个的名字,阮霁云,阮霁宁,你看一看。”
雪白纸笺上,是笔迹清秀的几个字,阮霁宁呆呆地望着那张纸,赞叹道:“咱们两个的名字,看着有些像,只是堂姐你是个仙女儿,而我.....用着和你这么像的名字,太不配了。”
阮霁云把那张纸叠好,塞到霁宁手中:“什么配不配,你又不比别人差什么。这几日你有空只管来找我玩,我教你写字。”
霁宁惊喜地瞪大眼睛,还未等她再说话,大伯母那尖锐的声音就从后厨传来:“宁娘!宁娘你个死丫头,又躲哪儿偷懒去了?”
小姑娘被这声音惊得跳起,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藏到衣兜深处,这才恋恋不舍地朝后厨跑去。
阮霁云看着她的背影,原本她或许也会跟霁宁这般,永远怀抱着自卑心情,以为自己注定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她可以改变,不是吗?
......
吃过早饭,大伯母就张罗着要带阮霁云去给阮父祭扫,之前江父早已命管家准备了一批祭祀的香烛元宝等物,跟车一道送过来,如今便不用额外再买。只是阮霁云发现,除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之外,阮孝贤也在祭扫之列。
“这几年清明,你有孝没回来,都是孝贤替他三叔磕头烧纸。”大伯母骄傲地说,“孝贤同他三叔多亲近呐......”
阮霁云看着堂弟这几年越发圆胖的身形,抿唇没再多说,一行人拿着东西往山上走去。
阮父下葬的地方正是阮家祖坟的向阳处,虽说坟茔不算十分气派,好在砖石地阶俱是干净的,大伯父得意道:“四时三节,我们都勤来祭扫,云娘你且放心吧。”
阮霁云看着碑文上的字迹,又想起阮父多年来虽然奔波忙于生意,两父女相处时间不多,但每次父亲回来,必然是对自己嘘寒问暖。她幼年丧母,对父亲十分依赖,想到此,眼泪便盈满眼眶。
“父亲,我在江家过得很好。我还学了读书认字,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她跪在坟前默默祝祷一回,“您在天上要好好看着我,看我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久未归乡,在坟前逗留时间自然也就长了些,大伯父与几个邻人站在远处抽烟闲谈,倒是没觉得久候,而一旁被大伯母强压着跪拜的阮孝贤就有些不耐烦了。
他本来就长得胖,在石砖上跪久了便觉得浑身酸痛,加上夏季日头大,**辣晒得脖颈刺痒,他不耐烦地挠了半天,干脆想站起来去阴处乘凉。
大伯母见儿子起身,连忙按住他,好声好气哄道:“小祖宗啊,这会儿可不能躲懒,你姐姐还在祭拜呢。”
阮孝贤抱怨道:“不是说就来祭扫一遍么,她怎么半天都折腾不完啊。娘,我累了,我要去歇着。”
大伯母皱眉:“快好了,你再跪会儿。”边说边觑着阮霁云那头的动静,见她未曾留意这边,干脆按着儿子肩膀,强迫不让他起身。
而阮霁云此时也祭拜完毕,只剩下将元宝纸钱这些烧化即可,见她起身,大伯母赶忙冲孝贤使眼色,示意他去提火桶来。
那火桶是用铁皮围着火笼,这样烧纸钱时就不会被风吹得四散乱飘,阮孝贤跪得双腿有些发麻,老大不情愿地提着火桶,重重朝坟前一扔,不想就有一蓬灰洒出来,正落到墓碑上。
“诶呀!是不是出汗滑了手?”大伯母见阮霁云面色不虞,立刻朝阮孝贤身上打了一下,“多大个人了,还总是毛里毛糙的!快来同你三叔烧纸......”
阮霁云不声不响掏出手绢,细细擦着那点烟灰,她虽然一句话未说,眼神中的漠然已经落在阮孝贤眼中,他素来骄横惯了,家中姐妹没一个敢这样冷脸待他,此刻心里的不满也跟着浮上来。
“不就是一点灰嘛,搞得跟多大事似的。”他嘴里轻声嘟囔着,抓起一把纸钱丢入火桶。
阮霁云头也不回地教训道:“墓中是你长辈,你若是这般态度,不如不要来。”
“不来便不来!你当我有多情愿不成?”阮孝贤被她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顿时反驳道,“我还不是可怜你,你居然对我这样说话......”
他作势要起身,满心以为阮霁云会挽留,不想阮霁云早就将他这点惫懒模样看在眼中,只是冷冷地说:“我不用你可怜,这是我亲生父亲,你的亲三叔,他在世时待你有多好,你应该还记得。今天我们来祭拜他,你先是不耐烦久跪,又把灰洒在墓碑上,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阮孝贤把头扭到一侧不看她:“你居然敢教训我?云娘,你好大胆子!等我过继给三叔,你日后出嫁若有事求到娘家,我可什么都不会帮你!”
他这句话里透露的意思,令阮霁云一时也愣了神:“你在胡说什么东西?什么过继,我又为何要求你?”
大伯母听儿子兜头把实话全掏出来,惊得满头冒汗,揪着他衣袖骂道:“混说些什么!你三叔素来最疼你,你替他当孝子那是应当的,快别跟姐姐顶嘴故意气她了!”
说完她赶紧又来安抚阮霁云:“云娘,他小孩子心性,你做姐姐的莫与他一般见识......快把纸钱捎给三叔,咱们便回吧。”
她支支吾吾的态度越发让阮霁云心生疑窦,然而此时他们这边动静不小,那几位邻人也将目光投过来,大伯父匆匆走到墓前:“好好的扫墓,闹起来让乡亲看见像什么?”
在父亲墓前吵架到底不像样子,阮霁云也只得暂且压下疑问,但她不愿再让阮孝贤插手,亲自一张张将元宝祭品烧化。看她满脸寒意的模样,阮孝贤更是不高兴,冲她哼了一声,干脆站到远处,任凭大伯母如何劝也不再上前。
一时间祭品烧完了,日头也升到头顶,大伯父舒了口气,犹自毫无知觉般说:“眼下祭拜完了,不如趁现在就去宗祠,把孝贤写到老三名下吧?”
大伯母冲丈夫拼命摇头,而阮霁云此刻还有什么不懂的,她讥诮地看了二人一眼,怒道:“你们居然还想着让孝贤过继给我父亲?伯父伯母,这事情我绝不能同意!”
大伯父只当她还是往日那般柔弱性格,不想阮霁云居然这般回嘴,当下冷笑道:“这事儿我早与族长议定了!不同意?阮家哪有你一个丫头说话的份儿?”
他这时也有些急切,边对着大伯母做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云娘带回去?”
见他们此刻终于漏了心迹,原来这些惺惺作态的示好,依然还是带着这般目的,阮霁云心中陡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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